掏出十元紙幣給他付工錢,「不用找了。」我說。 他堅決把兩元毛幣塞進我兜裡,說:「八塊錢是我的手藝,十塊錢就是人的貪心了,我一輩子最恨的就是一個字: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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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阿力金吉兒 |
一如大雪覆蓋曠野,遮其醜陋,使其美白,風霜侵襲顏面,去其鮮潤,使其粗糙,放眼望去的人與事,往往不是它的本質。譬如眼前這個人——
酷暑之下,他仍著一襲草綠的建設服,前胸是斑漬,後背是汗鹼,因為身材瘦小,整個人像未發育成熟的一個胚胎,被胞衣罩起來。下身是土色的粗布褲子,兩隻褲
腿挽到膝蓋,腳桿子蠟黃如柴,似難以承重。他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後架上綁著一鄉下才有的窄長板凳,車把上掛著一個工具袋,因為沉重,所以不搖擺。他走
得輕捷而無聲,好像他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謙卑如夜行。知道我在注視著他,便回頭朝我一笑,「磨刀磨剪子不?」聲音也輕,全無職業豪邁。淺笑之下,皺紋深
廣,以為有足夠老,便生出憐惜,說:「磨。」
隨我到了我居住的樓口,我說:「你且等一等。」他笑笑:「好,不急。」
我住的是一樓,很快就踅出門來。見他已騎在窄凳上,工具整齊地擺在腳下,可見他是個成熟的匠人,有屬於自己的歷史,不免生出信任。
拿出的是一大一小的兩把刀。雖經年使用,因勤於擦拭,刀面光潔,夕照之下,能映出人影。心裡說,其實是無須磨的,不過是照顧一下你的生意而已。他接過刀
去,順刀刃斜睨了一下,笑著說:「您這兩把刀,雖光亮唬人,卻都還沒有開刃呢。」我說:「這怎麼可能?」他說,「您看,這刀身與刀刃一樣厚薄,手指頭放在
刀刃上用力摁一下,也不過是一道白印,不信您試一試。」一試,果然沒有鋒利感覺,順勢調侃道:「這城裡男女離常識漸遠,以為是雞就下蛋,是刀就能砍。」
他酣然一笑,說:「您真逗。」便將其中的一把抵在窄凳一端的匝柄之上,再用皮環縛住刀尾並蹬在腳下,使其牢靠,然後施以銼刀,一點一點地銼去刀刃上多餘的
部分。其實,窄凳的一端就安著一盤砂輪,手柄一轉,火星一閃,刀刃立現,但他居然捨輕就重,用手。如此做來,這將是一個相當長的過程,但電視裡,正有一個
喜看的劇目,我便表現出不耐煩,說:「幹嘛不用砂輪,橫豎不過是一把切菜刀,沒必要這麼講究。」他還是酣然一笑,說:「這刀也一如人,都有不同的性子,您
這把是合金做的,鋼口是脆的,一上砂輪,會蹦出豁口。」我還是不能信服,便問:「你們磨刀的是論件數,還是論工時?」他說:「論件數,一把兩塊。」說完,
他好像明白了我問話背後的含義,臉不禁紅了。臉紅的應該是我,他卻先紅了,讓我看到了「樸實」的模樣,便心生一絲慚愧,說:「就依你。」
刃開過之後,他從工具袋裡拿出一塊中間凹陷的磨刀石,不緊不慢地磨了起來。磨過一個光景,他便斜眼看一看刃口,並用手指在刃上拭一拭,再接著磨下去。我覺
得那刀口已足夠鋒利了,但他還是覺得不到火候,一系列的動作不斷反覆。其間,他點燃了長桿菸袋,銜在嘴上,因為漫長,菸火竟至斷了數次。他那個不急不躁的
樣子,讓我不禁自問:他這是出來做買賣的嗎?
因為離得近,更看出他皺紋綿密皮糙骨瘦,便問:「您貴庚?」他說:「都五十了。」我吃了一驚——鄉下人論虛,說是五十,其實是四十九,與我同齡,然而卻這
樣老態龍鍾,讓人頓感世道不公,便真切地說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他說:「我自己知道行與不行,您儘管去忙,不必等。」
這把刀終於磨好了,竟用了近半個小時的光陰,看了一眼那另一把刀,我不禁笑著搖了搖頭。拿過刀來,他也笑著搖了搖頭,說:「對不起,還是一把合金做的。」
我說:「這一把就不磨了,湊合著用吧。」他說:「那可不成,刀既然到了我手裡,就屬於我。」似乎怕我跟他爭奪所屬,他急切地把刀固定在窄凳之上,然後再點
燃了他的菸袋,嘻嘻笑,竟至笑出了兩縷口涎。還是重複既有的程式和動作,我真的有些不耐煩,轉身走了,把刀和人遺棄在那裡。
電視裡的劇情雖然感人,但奇怪地,卻沒有了往日的吸引,總是時時地到臨街的陽台上看一眼那人。那個人專注地工作著,嘴上的菸袋像個擺設。夕陽的餘暉灑在他
的臉上,臉色很黃,一如土地。到了後來,餘暉收斂,已看不見他的臉色,只有身姿還在,一如剪紙。再回去觀劇,居然感到那裡邊的淚水與歡笑離人間煙火甚遠,
有些虛假,屬於奢侈,屬於有閒。
知道他快完成了工作了,便從冰箱裡拿了兩聽可樂——雖然知道這樣做有些居高臨下,因而顯得卑鄙,但還是這樣走出門去。他果然不知所措,推拒時竟至把窄凳帶
翻了,「使不得,使不得!」我說:「您也別不好意思,我也是鄉下人出身,依鄉下的規矩,在手藝人幹活的時候,應該有菸茶伺候,在城裡混久了,連這最起碼的
規矩都給忘了,所以請您原諒。」
「瞧您說的,瞧您說的。」我矮下來的身姿果然平復了他心中的謙卑,他不再推辭。掏出十元紙幣給他付工錢,「不用找了。」我說。他堅決把兩元毛幣塞進我兜裡,說:「八塊錢是我的手藝,十塊錢就是人的貪心了,我一輩子最恨的就是一個字:貪。」
他表情嚴正,我內心歡悅,情不自禁地學起了《紅燈記》裡的一句喊:「磨剪子來鏹菜刀——,磨剪子來鏹菜刀——」
鄰人被驚動,紛紛探出窗,真有數人拿刀出戶,匠人又有了新的商機。以為這正可以回報他的敬業,沒想到他卻滿臉驚慌,推車欲走。我說:「到手的生意都不做,
您這是為什麼呢?」他說:「天都黑了,看不清物件了。」我說:「不是有路燈嗎?」他說:「我眼神不濟,燈光下看東西是模糊的,會給人家磨不好。」見來人近
了,他說一聲「再見您哪」,便倉皇騎遠,一如逃。
最先來到的是縣一中教歷史的張秉璋老師,他滿臉疑惑,「怎麼回事?」我便把磨刀的經歷與他言說。聽完敘述,他唏噓不止,感嘆道:「這就是小人物的可愛了——小人物不趨時、不趨利,他們不怕辛勞,只怕欺心,這叫什麼,這叫輕賤者往往品重、位卑者往往德高。」
我回味著張先生的感嘆,在路燈下不停地踱步。我發現,夜色越厚暗,燈光越明亮,好像能穿透軀殼照進內心。
我堅信,明天夕陽燦爛之時,那個人一定會來,因為他知道,這裡的住戶,對他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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