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4月 27, 2014

甲午的女人們


【聯合報╱衷曉煒】

女人不止為母則強,為姊亦強,為人子亦強……
天下興亡,匹婦有責

圖/吳孟芸
1894年9月15日,甲午戰爭正酣,清方奉軍記名提督左寶貴,在平壤保衛戰中力戰殉國。幾個月後上海的《點石齋畫報》,以圖文並茂的方式,揭露了一則爆炸性的消息:一支娘子軍已經整裝待發,開往抗日前線殺敵! 報導中說:在左寶貴英勇戰死後,他的夫人「痛夫情切」,矢志為夫報仇,於是,「號召巾幗中之有鬚眉氣者」,組成一軍,親上戰場!天下興亡,匹婦有責,巾幗怎讓鬚眉?
其實《點石齋畫報》以今天的標準來看,是名副其實的八卦媒體──它的編輯群甚至有時連捕風捉影的功夫都懶得花,直接就用小說的手法,「製造」出一條條的假新聞。該報的小說功力,從把清軍在朝鮮牙山的大敗,硬掰成「斬獲倭首二千餘級」的大勝可見一斑:
「華兵僅二千餘名,各奮神威,短兵相接,無不以一當十……」然後該報記者像是親眼目睹一般:「倭兵死亡枕藉,滿目瘡痍,有自相踐踏者,有長跪乞求者,悲慘之形動人憐憫……」
前面這一則娘子軍上陣的消息自然也不例外──以精神勝利式的偽新聞,鼓舞自己人的民心士氣。報導還不無遺憾地說:光緒皇帝看到之後,批語「中國堂堂之上邦,滿朝文武,與左軍門報仇者何患無人,何必使婦人從軍,為外邦見笑耶?」於是不許這批熱血婦女上陣。
無論是滿門忠烈的楊家女將,還是擊鼓破金的梁氏紅玉,中國歷史上每到危急存亡之時,在戰爭暴力裡屬於弱者的女性,便會被廟堂董狐或稗官野史搬上檯面,也為 鐵馬金戈的戰爭添點人味。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證明戰事的慘烈、犧牲的巨大、勝利的決心,或民族的精神。所以,無怪乎當甲午海軍全滅,陸軍盡沒之後,這家小 報會用娘子軍上陣,來證明「我們的精神始終優於敵人」這回事了。
叮囑丈夫為國珍重,有什麼不對了?
斬刈殺伐,金戈鐵馬的疆場,能加進幾絲女兒的粉紅色,讓這血腥又硬梆梆的事,變得柔軟而又有人味──哪個開赴戰場的男兒,心裡沒有一個渴慕思盼,能在衣錦榮歸的時候,親手為他「哥哥你打勝仗回來我把杜鵑花插在你的胸前」的女孩?
但有時這種粉紅色的連結不太光彩,其中一則就與平壤之役公認的罪魁敗將衛汝貴連在一起。據說他「節節退縮,貽誤大局」,後來被清廷下詔「依律論斬,即行處 決」。《清史稿》列傳二百四十九,在「衛汝貴」的條目下就直斷了他的懦夫形像:「汝貴治淮軍久,援朝時已六十矣。其妻貽以書,戒勿當前敵,汝貴遇敵輒避 走。敗遁後,日人獲其牘,嘗引以戒國人。」
這其實是天字第一號冤枉。第一,這封信根本與他無關。中方檔案並無相關記錄;日方檔案裡找到的幾封清軍將領的家書,都跟這莫須有的「勿當前敵」罪名扯不上關係。唯一一封內容類似的,是聽說後來化妝成女人逃走的清軍主帥,葉志超的家書。
在日本方面看來,葉儼然是清方第一負面人物代表。甲午年日本東陽堂所發行的《風俗畫報》裡,曾在日軍攻下平壤後的那一期,為葉大人放棄了廣告,專門把他的 畫像用作封底人物,並在旁賦詩一首:「功名非所慕,一意只奔逃;鶴唳風聲際,知君汗馬勞。」意在諷刺他前敵畏戰,只顧奔逃。
而葉志超的家書其實並無可疵議之處。那是在1894年7月18日,葉夫人孫氏寫給身在前線丈夫的家信,信中絮絮叨叨著像是「火腿、洋點心共八色,已經寄到 行轅」,望老公勉加餐飯之類的話;另外叮嚀:「憶吾夫二十餘歲從戎至今,每戰必先,人所欽佩。此時年近六旬,精神雖好,較前實差許多。總宜調遣得人,勿身 先士卒,是為祈。朝鮮天氣過熱,祈保重柱石之身。」
大戰之前,做妻子的叮囑先生為國珍重,有什麼不對了?這封信的「勿身先士卒」五個字,竟然就被以訛傳訛,變成清軍腐敗,將領不愛國、「不像男人」的罪證。
外國人盡忠職守,毫不遜於中國戰友
而參與了甲午這場大戲的,還遠不止地球這半邊,中國與日本的男人與女人而已。
1897年2月11日,按中國曆法是丁酉年,紐約研究生醫院的病房傳出一聲槍響。病人菲里奧‧諾頓‧馬吉芬舉槍自盡──他原本要在第二天接受摘除右眼的手術。
馬吉芬的傷就是二年多以前,半個地球之外的甲午戰爭中受到的,當時他擔任清方主力艦鎮遠的副艦長。激戰中他在甲板上指揮救火,不幸為多塊彈片擊中,一小塊嵌入頭骨的碎片始終無法取出,導致後來不時的劇烈頭痛,同時雙眼還有失明之虞。
原來,這個美國人是受雇於北洋艦隊的「洋員」。這些外國人盡忠職守,英勇奮戰,與中國戰友相較毫不遜色。在李鴻章的報告裡就如此寫道:「……此次海戰,洋 員在船者共有八人,陣亡二員,受傷四員。該洋員等以異域官兵,為中國效力,不惜身命,奮勇爭先,洵屬忠于所事,深明大義,較之中國人員尤為難得……」
八人傷亡六人,洋員傷亡比率竟然高達75%!
而從美國安那波里斯海軍官校畢業的馬吉芬,本來只是威海水師學堂的「教習」,甲午戰始,他自告奮勇,調上第一線。甲午戰後,在一面倒的成王敗寇評斷中,他獨排眾議,為中方辯護:
「我也承認日軍水兵勇猛,軍官精悍,但我也必須為受到輕視的中國水兵鳴不平……我方艦少砲少,尤其是速射砲數量極少……(日方) 並沒有經常處於這樣的境地之中。」
他盛讚北洋艦隊的精熟戰技與高昂士氣:「(大東溝海戰前) 氣氛熱烈,殺氣騰騰……甲板上已灑滿了沙,避免打滑。一群群膚色黝黑的水兵將髮辮盤在頭上,迫不及待地準備決一死戰……(激戰中) 12英吋火砲的砲長,正手持砲索瞄準時被擊中頭部。頭骨的碎片打在身邊其他砲手的身上……(另一) 砲手隨即抱住他的腰交給下一人,然後自己抓起砲索,取代砲長的位置,重新瞄準射擊。」
「當鎮遠前甲板燃起大火時,一位軍官召集志願者救火,雖然此時三艘日艦的砲火隨時有可能橫掃過這片區域,但人們仍然熱烈響應,然後奔向九死一生之地。當他 們回來時無人不受傷。不,這些人絕不是懦夫。無論在何處,戰場上總會出現幾個貪生怕死之輩,但在這裡,在別的地方,都有對他們不屑一顧的勇敢鬥士。」
但歷史一向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馬吉芬回美國養傷後,不能適應舉世對於中國海軍輕視的眼光;特別是:他獻身的艦隊與大半戰友已經灰飛煙滅。於是他選擇了與他 的老長官,前北洋艦隊提督丁汝昌,自盡的同一天自殺──二年以前,1895年2月11日,丁在第二天艦隊全滅前吞下了致命劑量的鴉片。
我的女人,希望妳不要輕視我
馬吉芬終生未婚。回國以後,他在華府養傷之餘,試圖重建他的海軍生涯,在此期間持續與唯一的姊姊莎莉通信;也只有在姊姊面前,他才能卸下大男子漢的武裝, 盡情吐露心中的希望與對將來日子的恐懼。莎莉知道:馬吉芬的樂觀堅強都是裝出來的;也只有在同胞親姊的溫情裡,馬吉芬才承認:從受傷的那天起,他每分每秒 都忍受著劇痛的折磨。她曾目睹:馬吉芬在寫作的時候,一直「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一分鐘也坐不下來──如果他坐下來的話,就會因為左腿上的彈片痛得 無法忍耐。」
才剛新寡五年的莎莉在華府的家中,接到了紐約傳來的弟弟自殺的電報噩耗。僅僅六天之後,強抑悲痛的她便提筆寫了封信給《世紀》月刊的發行人吉爾德,目的只 在叮嚀他:在雜誌裡不要提到馬吉芬是舉槍自殺的。因為家屬只會拿這份雜誌給年邁的母親看,而老人家可能無法承受這麼大的打擊。「我們瞞住了所有細節,」她 寫道:「所以她只會看到那張親愛的臉,如此安詳美麗地在棺木中沉睡──她為何還要知道這些令人心碎的事?……願上帝讓他可憐的媽媽遠離這憂愁不幸罷!」
女人不止為母則強,為姊亦強,為人子亦強。
馬吉芬入殮時身著北洋海軍軍官制服,棺材上覆著一面黃龍旗,墓碑上則同時雕刻著中美二國國旗──黃龍旗還壓在星條旗之上。墓誌銘寫的是:「謹立此碑以紀念一位雖然深愛著自己的祖國,卻把生命獻給了另一面國旗的勇士。」
而墓碑的基座上,則刻著他殊堪玩味的臨終懺悔詞:「一顆破碎的和懺悔的心靈,哦,主啊,希望不要輕視我。」
所有男人,無論挽弓射鵰的一代天驕,浪花淘盡的風流人物,還是汲營奔忙、力竭汗湍的販夫走卒,臨終嘟囔的,卻可能是另一句相似的話:我的女人,我的小女人,希望妳不要輕視我。
(資料採自雪珥《絕版甲午》、陳悅《沉沒的甲午》)
【2014/04/2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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