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4月 15, 2014

獎狀

老師喜歡的學生跟她同一類型,每天變化不同的髮型來上學,便服日穿連身洋裙蕾絲公主襪。老師喜歡洋娃娃,當然不會喜歡泥娃娃。

圖/九子
有些事在劈頭砸下時令人眼冒金星,在事過境遷後還留了一條長長的引線,一牽動,便會連本帶利地爆發。若循著引線回頭一探究竟,多半會發現那些苦楚的痕跡並未在時間的深埋下成為琥珀,反而成為隱隱作痛的傷口。 一直以來我對獎狀的反應如此冷淡,大概還是因為小學一年級的那件事吧。
我剛上小學時搬了家,每天上學若趕不上校車,就得走一小時的路。儘管如此,我鮮少上學卻不是因為睡過頭,而是發自內心地害怕踏進那間教室。
那天其實很平常,平常到我根本不應記得有那麼一天。我和同學盪鞦韆,叫著笑著,沒注意到上課鐘聲早已響了。進教室時,導師的臉拉得老長,要同學趕快入座, 當我正衝向座位時,卻被老師叫住,我一到老師身邊,小腿便冷不防地多了一條條的紅痕──又是細竹條!我盯著老師,想著:為什麼又是只有我被打呢?若晚進教 室罪大惡極,為何跟我一起的同學一點事都沒有?若這根本不算什麼,那我為什麼被打呢?大概是因為我陷入沉思狀態,沒躲開也沒唉唉叫,老師似乎感到被挑釁 了,便要我在黑板旁半蹲。我照做,駕輕就熟,想著:果然又是這招!老師看到我的表情,便瞪大著眼,抿著嘴,拿著一捲牛皮膠帶過來,在我的嘴上貼一個叉,並 不忘撇下一句「沒家教!」不過叉叉太大了,害我的呼吸變得不甚順暢。
那天的營養午餐是番茄炒蛋、空心菜、糖醋排骨和饅頭。一如往常,老師負責打最後一樣菜。好不容易輪到了飢腸轆轆的我,老師抬頭一見是我,臉就垮了,偏偏我 這時手一歪,糖醋排骨的湯汁不識相地流了出來,我來不及道歉,心慌全寫在臉上。老師突然對我吼著:「你知不知道你媽媽不要你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穿這麼髒 的衣服來上學?還有,拜託臉洗一下好嗎?到底有沒有羞恥心?」當她講完的那一刻,本來鬧哄哄的空氣瞬間凝住了,我聽到自己激烈的心跳聲,窗外震耳欲聾的蟬 聲,以及鏗鏘的碗筷碰撞聲。老師把一塊髒抹布丟到我臉上,並臨危不亂地挑一個最小的饅頭給我。那天的菜色其實是我心中的黃金組合,然而手中的筷子卻成了千 斤重。在其他人看完戲大快朵頤的同時,我在細細咀嚼老師的話。
午餐時間異樣漫長,老師的那些句子始終環繞不去,像極了惱人的蚊子,嗡嗡嗡嗡,怎麼揮也不走,卻也打不著。雖然有些字詞對當時的我而言頗有難度,但我知道無論如何那絕對是一種惡意的羞辱。
父親的衣服全送乾洗,因此家裡沒有洗衣機。我非常討厭淺色的衣服,每次都讓我跟姊姊在浴室地板用水晶肥皂搓著搓著,導致我們一件衣服非得穿個好幾天才甘願 換下來,偏偏制服是白襯衫。父親常忘記繳水費,家裡也沒裝熱水器,所以我們洗澡的頻率不一定,的確也常常沒洗臉。小時候我最討厭冬天,我跟姊姊得拿出所有 的鍋子燒水,再把熱水端進浴室,倒進大塑膠桶子裡。廚房到浴室的距離相當近,對那時的我卻是咫尺天涯。我身上有不少燙傷的痕跡,是那段古法沐浴時期的幽幽 見證。手腳上的傷痕會褪成淺褐色的疤,那些日子的每一個畫面卻深植潛意識。
老師不明白這些,老師常說她的父親是醫生母親是家庭主婦,還有一個建築師哥哥和嫁到新加坡的姊姊,老師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老師很有原則,沒有蕾絲的裙子不穿,沒去皮的雞腿不吃,沒削好的水果不吃。老師說她的包包花了她整個月的薪水。
老師怕胖怕髒怕醜怕辣怕蟑螂怕老鼠怕蜘蛛還怕高;而我大概是除了老師,什麼都不怕。
老師來做家庭訪問那天只有我和姊姊在,家裡什麼都沒有,老師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沒有向我們說再見。隔天老師在講台上無預警地提到她剛做完一場極其 失敗的家庭訪問。她感到很心寒,被自己的學生這樣對待,大罵該名學生連燈都不開,讓她坐在昏暗的客廳裡,要各位同學評評理:「可以這樣對老師嗎?」全班瞬 間整齊地回答「不──行──」之後,我突然被老師叫起來,她說:「就是你!還裝蒜!」在眾目睽睽中,我滿臉通紅,趕緊低下頭。老師指到我的鼻子上:「你說 說你要不要我找你爸爸來學校?他知道你這麼壞嗎?」老師不知道父親沒有繳電費家裡被停電。老師大罵我連杯茶都不給她,要大家說說「這樣有禮貌嗎?」全班又 整齊地回答:「沒──有──」老師不知道父親沒有繳水費家裡被停水好幾天了。好險老師沒上廁所,不然老師一定會加上我連要沖水都沒人教。老師在全班面前說 我明明知道她那天會去,卻沒有要求父親留在家裡,是為了怕她告狀。老師不知道我是得看到桌上的兩百元才知道父親終於回過家了。我知道老師很生氣,但我無法 對老師說抱歉,事實上也不知道到底哪裡應該抱歉。八歲的孩子是不懂事,但並不笨,小孩子的眼睛和心靈一樣澄澈,容不下一點兒霧氣與委屈。
老師喜歡的學生跟她同一類型,每天變化不同的髮型來上學,便服日穿連身洋裙蕾絲公主襪。老師喜歡洋娃娃,當然不會喜歡泥娃娃。
那天下午,我又因為晚進教室而被叫到講台上半蹲,然而我未經老師恩准,而擅自把早上的膠帶丟進垃圾桶,因此除了半蹲之外,小腿上多了好幾條熱騰騰的紅線。老師在熱身運動完之後,不厭其煩地為我貼上一個比早上更大的叉叉,鼓著腮幫子,使了全身的力氣。
在繁瑣的前置作業之後,終於,老師要發月考前三名的獎狀了。發完第三名和第二名時,老師停頓了幾秒,然後,緩緩地說:「等一下請不──要──鼓掌。」然 後,我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被拉長尾音地蹦了出來。在全班的驚呼聲中,我趨前迎接我生命中的第一張獎狀;沒想到老師二話不說就把獎狀丟到我的臉上。我昂著 頭,老師大概以為我的脖子扭到了,所以「唰──」地給我一巴掌,幫我確認脖子可轉動自如。不知道我生命中的第一張獎狀是否以極其優雅的姿勢緩緩地落在地 面,但我記得當時操場有高年級體育課的運球聲,鼕鼕鼕鼕,令人聽了血脈賁張。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確的叛逆大概是當時逕自走回自己的座位。坐定之後,有個東 西在窸窸窣窣中左曲右繞地傳來。雖然淚眼模糊,但確定見到桌上有一張獎狀。不得不佩服老師的細膩與用心,老師為了要突顯這張獎狀有多特別,特意在正中間蓋 了個鞋印。
這麼多年過去了,時間長河並未淘洗掉那個鞋印,因為那個鞋印其實是蓋在我的心上。
【2014/04/1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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