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5月 白先勇vs.奚淞
四之二 - 三個孽子 哪吒、賈寶玉和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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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右)與奚淞對談。 圖/本報記者鄭超文攝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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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淞撿到的哪吒三太子。 圖/本報記者鄭超文攝影 |
1971年9月,奚淞在白先勇主編的《現代文學》雜誌裡,發表短篇小說〈封神榜裡的哪吒〉,震動文壇。但他隨後赴巴黎念美術、鑽研佛經投入宗教世界,極少動筆創作,看似斷了文學俗緣。
去年奚淞為《文訊》雜誌義賣白描觀音,意外撿到一尊哪吒神像,竟將他這四十年來從哪吒到觀音、從文學到宗教的摸索過程串在一起。他認為生命的感觸不止通向
文學,也會提升至宗教境界。曹雪芹的《紅樓夢》和白先勇的《孽子》,是文學也是宗教。這次的文學相對論,便請白先勇與奚淞對談「三個孽子:哪吒、賈寶玉和
龍子」。
人的生命就像種子
奚淞(以下簡稱奚):多年前我母親生病。深夜我坐在母親病床前,拿起白報紙寫〈哪吒〉,筆下文字就像一串珍珠,一個拉一個。一夜之間,我把對文學的嚮往傾
瀉而出,經歷寫作的狂喜。發表後,我從此不再看這篇作品,再也抓不住這種感覺,轉到巴黎念美術。這篇小說成為我的棄嬰,一棄就是四十年。
白先勇(以下簡稱白):沒想到,奚淞和哪吒其實結了一輩子的緣。
奚:母親去世後,我一直在佛法中摸索。我畫了卅年的觀音,畫觀音對我來說就是禪修。幾個月前,我畫了一尊觀音,身體趺坐、側身看著岸邊一朵蓮花。我畫觀音
時,覺得人生真是奇妙。我當年寫〈哪吒〉的頭尾,是哪吒的師父看著岸邊的蓮花,說哪吒就是蓮花化身。我那時怎知道,四十年後我居然摸索佛學還在畫這朵蓮
花。
人初生的生命就像種子,努力迸發萌芽時,可能會預見到未來的樣子。我覺得先勇年輕時所寫的小說就是這樣,他所寫的世界不是年輕人所認識的世界,而是他用生命爆發出來,所看到的世界。
去年我接到《文訊》雜誌的信,希望我捐一些書畫義賣,我準備捐這幅觀音像。第二天早上,我騎著腳踏車經過一間廟,發現廟前的垃圾堆裡放了一尊木雕。一看,
竟然是哪吒。廟裡的人說不是他們的,我便將神像放在車籃中帶回家。洗去塵灰後,發現這尊木雕年代悠遠,可能是出自大陸唐山雕刻師傅之手。
上網查資料,才發現三太子在台灣很紅。傳說《封神榜》裡的哪吒,是托塔天王李靖的兒子,因為誤殺龍王之子,龍王到玉皇大帝前告狀。李靖回去教訓兒子,哪吒回道:我來到這世上不是自願的,既然犯了天條,我便剔肉還骨,償還這罪便是了。
但網路上一直追問:哪吒是不是印度人?原來哪吒的身世也一直有學者在探究。我這才知道,哪吒是唐代大乘佛教盛行時,隨印度神話一起進入中土。哪吒原本是護
持佛法四大天王中北方毘沙門天的第三個兒子,這個故事後來演化成道教的神話,哪吒也成為道教最年輕的神,在台灣擁有普遍的信仰。我在這裡找到哪吒和佛教的
淵源。
難怪我老覺得「剔肉還骨」不是中國的故事,中國人講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會編出這麼離譜的故事。我還請印度的師父幫我查,他說這也是一個印度遺失的神話故
事,但經典的確記載毘沙門天有個名叫那吒俱代羅的兒子。再繼續追查下去,才赫然發現《普門品》中談到觀世音菩薩的變化身時,毘沙門天也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
之一。
阿彌陀佛和觀音是中國人最重要的信仰,尤其觀音代表慈悲心,被中國人逐漸轉化成女性,以一個母親的性格出現。進入歷史期的人類社會是一個由男神主宰、表面
理性卻充滿了戰爭和經濟掠奪的社會,底下卻潛藏著愛與慈悲的女神所支撐、不可思議的世界。其實,早在石器時代就是一個女神的社會,卻被人類文明壓制下去
了。
卅年來,我追尋母親慈悲的容顏,走了這麼大一圈,從哪吒找到觀世音菩薩。我這卅年,就像認祖歸宗,又像苦兒流浪記,終於找到家門。
我家中供奉哪吒像,上面是他父親毘沙門天,底下供著《妙法蓮華經普門品》,裡頭記載觀音可以化身為毘沙門天的經文。下面有一張照片,是我捐給《文訊》拍賣
的「觀蓮菩薩」,旁邊有一張三太子當初被棄置時蒙在臉上的紅紙。底下寫著「花開證法,歸根成靜」偈句,意為蓮花的開放象徵著覺悟,當他認識自己的本源時,
心裡是安靜的。哪吒雖然腳踏風火輪、拿著武器,只要找到本源,心裡卻是沉靜的,因此我畫的哪吒,手裡拿的不是武器,是一朵蓮花。
文學最高的境界就是宗教的境界
白:像哪吒對奚淞一樣,《紅樓夢》對我來說也是一生一世。我九歲在上海聽廣播電台講《紅樓夢》,看《紅樓夢》的連環畫、小人書,還集了好多賈寶玉、林黛玉的公仔牌。我退休前教了廿九年的書,以為自己可以不再教書了,沒想最近因緣際會,又在台大開《紅樓夢》課程。
現在的年輕人,很少人願意從頭到尾好好讀《紅樓夢》。這本書是「天書」,不能不看的。我上課講到賈寶玉出場時,說他帶了一身裝飾,「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長得就像是神的樣子。我到奚淞家看到三太子的神像,一驚,這不就是賈寶玉!
賈寶玉是神瑛侍者,到賈家十九年還滿俗緣便走了。他就像哪吒轉世,離開也像哪吒剔肉還骨,肉身給賈府留下一個孩子和功名,佛身則走了。
哪吒和賈寶玉,都是中國神話文學中的孽子系列。他們都是叛徒。哪吒是天庭的叛徒,儒家社會容不下賈寶玉。他們被制式社會趕除,遭到流放的命運,不同的是賈寶玉選擇的是自我流放。
奚:賈寶玉非常敏感,他經歷大觀園中眾生的悲苦,這不就是白先勇嗎?
白:《紅樓夢》在某方面就像是佛陀傳,寶玉就像悉達多太子,經歷生老病死。
奚:悉達多太子的敏感,跟他從小失去母親有關。他的母親摩耶夫人,在蓮花池邊生下悉達多,七天後便去世。他的生命中有一種惘惘然的缺失沒有補上,讓他會去關懷世間的苦。
白:悉達多太子、耶穌和賈寶玉,他們都看盡世間的苦,想要找一種救贖。
奚:他們想翻轉這種苦,苦成為一種入道之門,藉苦去看生命的真相。一般人養尊處優,沒有這種敏感去體悟生命之苦。
白:救贖一直是文學的主題。我在《孽子》中寫龍子也是如此,他死過一次回來後,想在阿青、跛腳小孩的身上,找回生命的救贖。
奚:生命的大痛不止會通到文學的深處,也會提升至宗教的境界,這也是連結宗教和哲學、文學之處。
白:文學要達到很高的高度,必須觀照整個人生,必須跟宗教有所結合。文學最高的境界,也是宗教的境界。
《紅樓夢》對女性的尊重, 沒別的小說比得上
奚:很少有一部文學可以像《紅樓夢》一樣,把世間的繁華盛景,架構在宗教、神話的結構之下。
白:《紅樓夢》用燦爛華美的文字,表現「空」的哲學,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奚:年輕時看到《紅樓夢》結尾,賈寶玉穿著大紅猩猩斗篷在雪地中匆匆三拜,會感到一種惆悵,那是因為年輕的心對堆金砌玉的世間繁華還有留戀。現在活到一把
年紀,開始感到浮生若夢,夢不是假的,而是把真實的東西翻過來,讓你看到真相。現在再讀賈寶玉雪地三拜,不再感到悲愴,而是看到一種開悟的境界。《紅樓
夢》不是追憶似水年華,而是把有和無翻轉過來,把東西翻轉給你看是空的。
白:奚淞的畫室有一個對聯:「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我在台大開課時,就用這副對聯來說《紅樓夢》的境界。
奚:這是在絲路張掖古廟裡的對聯。我們一群人走絲路時,一名學佛的人突然有了靈感,找到了一間斑駁美麗的古廟,裡頭有一座臥佛。廟裡的對聯都是斑駁不清,
只有這對是清楚的。它是西夏國的對聯,但用的是中文。在戈壁沙漠那種茫茫然的天地線下前進,你會產生「天問」:問天地之間我的存在是什麼?人們在黃沙中不
斷追逐地平線、永遠不會抵達,就像世間人都在尋找幸福,卻永遠不會找到。我們都活在時間和空間的幻覺中,就像史特林堡的《夢幻劇》或柏格曼的電影《芬妮與
亞歷山大》裡所傳達的精神。
白:就像湯顯祖在《牡丹亭》中所言,夢中之情,未必非真。
奚:《紅樓夢》一開場便出現「女媧補天」的故事。這跟我這卅年追尋有關,祂是一個女神、女性世界的復活。曹雪芹在大觀園的女性中尋找愛的本質,是一種「女性」的探尋,就從女媧補天開始。
人類文明的表象世界,是一個理性邏輯的社會,充滿政治、經濟、戰爭和掠奪,得靠女性來扭轉。就像天庭男神吵架把天柱弄斷了,要找女媧來補天,因此永遠會有一個「大地之母」的神話。
白:《紅樓夢》跟《水滸傳》所代表男性的世界,形成兩種極端。《紅樓夢》對女性的尊重,沒有別的小說比得上。
奚:《孽子》裡圍著新公園團團轉的一干主角,都在追尋父親的認同,但他們所踏的土地,卻是清代天后宮的遺址,供奉女神媽祖。
白:「親子」之間的關係很神祕的,父母給你生命,中間卻是一連串問號。龍子這麼怨他父親,根源是對自己存在的惶惑與追尋。
奚:「孽子」代表生命中的受傷與受苦的人,以及他們生命的可能性,他們所發出的「天問」與可能的翻轉。在這點上,我和先勇很能共鳴。
白:我雖然沒有研究宗教,但心境上卻是。我對佛教的興趣,便來自《紅樓夢》給我的文學的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