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8月 16, 2014

三伏酷暑養生粥

三伏酷暑養生粥
難得周末沒睡懶覺,七點多就起床了,拉開窗簾抬頭一看,眼前是地中海式晴朗無雲、明亮湛藍的天空。好天氣給人好心情,丈夫興致勃勃,提議把早飯開在陽台上,更自告奮勇,要去街上買新出爐的可頌麵包。
我說外頭熱呢,別麻煩了,昨天還剩了半根長棍麵包,熱一熱就好。他卻堅持要去,想來是饞癮犯了,擋不住。也罷,就讓他跑腿去。
這位荷蘭老兄動作挺快,咖啡才剛煮好,他就回家了,邊進門邊嚷嚷:「我的天,熱到不行,我一身汗,上衣都濕了,我得先去換件衣服。」
瞧,這就是不聽勸的結果。不過,這也怪不得他,畢竟我們從涼爽的低地國搬來我的家鄉不到一年,丈夫尚未充分領略亞熱帶島嶼炎夏之威。這會兒節氣還沒到小暑,待小暑來臨,三伏日緊跟其後,氣溫只會升不會降,那才真叫做酷暑。到那時,除非必要,否則絕不讓他頂著驕陽出門。
三伏,是熱氣伏藏於地表之日,也是人體陽氣最旺的時候。這時人難免胃口不開,食慾不振。中國北方有「頭伏餃子二伏麵,三伏烙餅攤雞蛋」的說法,炎夏苦長,這幾樣麵食不但做起來比四菜一湯省事,而且吃來相對清爽,確能引起食慾。
然而台灣地處亞熱帶,以米為主食,三伏天裡,咱不講究吃麵也不時興吃餃子;天熱吃不下飯,我們以粥養生。最常見的或是綠豆粥,我家都稱之綠豆稀飯;綠豆清熱祛濕,是夏季涼補聖品,熬粥時除了基本的綠豆和白米外,還可添加薏仁,增強消除水腫的療效。放一點南瓜也不錯,一來夏季宜食瓜,二來南瓜味甘,綠豆南瓜粥不必加糖味已甜,放涼了吃,是清爽的早點和下午點心。
記得小時到阿嬤家過暑假,除了綠豆稀飯外,阿嬤還常做筍絲粥蚵仔糜當午飯,這也是我最愛吃的夏季鹹糜。阿嬤平日煮粥,講究一碗粳米對七碗水,從生米開始煮起,這道鹹糜卻是例外,雖曰糜,卻更像米粒軟一點的湯飯,得用熟飯來做。
阿嬤總是先用爆香蔥花,再炒肉絲和筍絲,然後加水和白飯煮開,等個三分鐘便下洗淨的蚵仔,待湯再滾,蚵肉了,加鹽調味,撒下芹菜珠,便連鍋一起端上桌,各人想吃多少就舀多少到自己碗裡。至今都還記得,不論天氣有多麼熱,我再怎麼沒胃口,只要阿嬤一煮筍絲蚵仔糜,我起碼可以吃上兩碗。
說到夏季的粥,也想起我婚前那一年的夏末,有一晚到朋友家作客,這位朋友愛好文藝,寫得一手好書法,也畫花鳥,尤其愛畫荷花,也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還在自家露台上種了好幾缸。
那時正是蓮花盛開的季節,晚飯也以蓮為主題,準備幾道以蓮子和蓮藕為食材的菜肴,一開始的幾盤小菜中有梅汁拌藕片,酸中帶甜,爽脆可口;中間上了幾道熱菜,當中的香煎藕餅算是貫穿主題的串場菜肴,最後則以蓮子排骨山藥湯為這一席蓮宴收尾。碗筷撤下,男主人說,還有甜品。我心想,不是蓮子湯,就是糯米藕吧。
怎料,端上桌的竟是一盅荷葉,盛在白瓷大湯碗中。女主人將頂上覆蓋的荷葉掀開,帶著些微青草氣息的清香味撲鼻而來,碗裡也鋪著用水汆燙過的翠綠荷葉,葉間是粥,粥色微綠,裡頭有蓮子,頂上飄著紅枸杞,原來是我風聞已久,卻始終無緣一嘗的冰糖蓮子荷葉粥。
喝完荷葉粥後不久,我就移居歐洲,別說荷葉粥了,那裡的洋人根本就不吃稀飯,這會兒我已有十多年沒再看過、嘗過這一味雅致的粥品。
酷暑三伏日,也許我該選個一天試做荷葉粥,一來慶祝夫妻倆自西徂東一周年,二來說不定能讓我那位一大早愛喝黑咖啡、吃奶油可頌的洋夫婿,沾一點東方文化的風雅氣息。
【2014/07/18 聯合報】

星期五, 8月 15, 2014

馬車

卡夫卡逝世九十周年/馬車

圖/卡夫卡繪圖
不知道是詛咒還是嫌不夠悲慘,貝西爵爺從市政府回來時,發生了車禍,他去宣告自己破產,把他那輛舊馬車給撞毀了。波兒,那匹該死的老馬也跌斷了前腳,貝西爵爺從市中心將牠一拐一拐地牽回來,一拖到馬廄裡,又氣又沮喪的貝西爵爺就決定要殺掉波兒,反正斷了腳的馬也不能騎用了。夫人說,那就找馬肉販子來收屍吧,她揮揮手叫我過去,說去叫艾可來吧。貝西爵爺說他才不要把波兒賣給艾可,他不要他的老馬死後還得給那些沒良心的市民或不洗澡的遠洋船員吃掉,而且賺來的錢還不是要交給市政府那些吸人血的稅吏,他寧願直接把波兒丟進垃圾場去,就算他自己花錢找人來運也行。但夫人還是叫我趕快滾去找艾可,我們回到馬廄時,貝西爵爺正拿著一柄輪機手槍,我認得那手槍,至少有100年沒發射過了,也沒人保養塗油,那不是我的工作,是魯迪的,但魯迪已經離開好幾年了,他是被夫人開除的,據說他偷了點小錢,我是不知道怎樣,小錢不知道有多小,(如果是很小的小錢,誰沒拿過?)但反正我一直覺得魯迪也不是什麼好貨。貝西爵爺朝天空打了幾轉空槍,卡啦卡啦響,然後裝上鉛彈,抵住波兒的頭,遠遠看來有點奇怪,馬頭那麼大,手槍那麼小,鉛彈真的打得進去嗎?夫人揮揮手叫我們過去,艾可在我耳邊說打不死就麻煩了,很危險,馬會亂跳一氣,到時候會傷到人,別站太近比較好。
我說那你會打嗎?艾可搖搖頭說他是做罐頭的,又不是打獵的,但我想貝西爵爺也沒打過獵啊,他只喜歡幫人家種葡萄樹而已。忽然間,貝西爵爺開了槍,不蓋你,就在我的眼前,手槍碰轟地爆炸了,把貝西爵爺的手掌活該炸得稀巴爛,血肉噴了旁邊的夫人一臉,波兒嚇了一跳,連斷腳也不管了,光用後腳跑就往馬廄後方的林子狂奔而去。我趕緊滾向貝西爵爺與夫人,看看我能做點什麼?至於艾可,他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是詛咒還是嫌不夠悲慘,居然被一輛疾駛的馬車給撞死了。
(選自即將由漫步文化出版:《卡夫卡的42個魔幻時刻:與42位創作者的跨時空對話》)
【2014/07/15 聯合報】

追殺比爾

追殺比爾
最近被在健身房重新認識的「老」朋友比爾差點沒活活氣死,即使現在想起來,仍然餘怒猶存。
看官也許還記得,曾提過我每天一定到健身房報到,不僅忙於健身,而且忙著和人聊天。我還自鳴得意,沒有想到竟然會花費這麼多時間聽別人說話,這就是「每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的代價。
這些聊天的「老」朋友裡也包括比爾。二十八年前我剛到匹茲堡就認得了比爾。當時我在匹大推動成立一個分散智能系統研究中心,附近的大公司都派人參加,西屋公司的代表就是核能工程師比爾。事隔多年,我在健身房裡又碰到他,起先根本不敢相認。後來我越看越覺得他很眼熟,有一天在澡房裡就忍不住問他是否從前在西屋幹過﹖比爾也看我眼熟,兩人一對質,果然是二十八年前的工作夥伴,雖然不至於「新亭對泣」,也不免大大感嘆一番。
比爾離開西屋的時候,正是公司最不景氣的歲月。核能發電廠在各國都推銷不出去,西屋只好把核能部門關掉,一批批工程師被解雇,剩下的人就被冷凍或下放。比爾也是時運不濟,拿到解雇通知。我記得他最後一次出席研究中心會議,鼻子上面長了個好大的紅泡,一副失意倒楣相。從此就再沒看見過他。
一直到近年中國大搞核能發電,向西屋採購大批核能發電廠,西屋的核能部門才死灰復燃,原來被掃地出門的工程師紛紛被請回去當顧問。比爾雖然沒有回去,但他的顧問公司也活絡了,他再度意氣風發起來。
二戰英雄麥克阿瑟元帥曾經豪邁說﹕「老兵不死,只會慢慢褪色。」像比爾這樣的老工程師該有類似的感慨,幸好他還有機會回答「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問題。我因而說,老工程師是使用計算尺的一代,比年輕一代更管用。現在的年輕一代打開iPad什麼問題都能解決,但哪天iPad掛掉,整個人立刻變成白癡,什麼活都幹不了﹗年輕一代根本不知道怎麼拉計算尺,恐怕連計算尺是什麼都沒聽過。
我這麼說,在我們這個老工程師充斥的小小聯合國健身房裡立刻引起很大反響。正在洗澡的一位老印顧不得赤身裸體,跳出沐浴間大喊﹕「我們那個年代的印度學生人人知道怎麼拉計算尺﹗」旁邊的羅馬尼亞人和義大利人齊聲喊道﹕「我們都是拉計算尺的一代。平方立方N次方,小數分數無理數﹗」大家哈哈大笑。正如麥帥所說,老工程師同樣不死,只會慢慢褪色。
那天和比爾戲劇化相認,使我把他當成自己人,有事沒事都要和他說說話。有一次正和他打招呼,比爾忙看手錶說,他和人有約,得趕去吃午飯。後來又一次,他也說和人有約。等到他第三次說,要和別人出去吃午飯,我突然明白了﹕這老小子是嫌我煩,不想和我說話呢﹗
驚訝、屈辱、憤怒,都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心情。我一直以為自己特別好心,放下身段和健身房的其他老人們講講話。想不到竟有人以為我非找他說話不可,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不自己撒泡尿照照,居然嫌我多話﹗
在這一剎那間,我感受到可憐的周處之悲憤。周處為民除害,上山殺猛虎,下水擒蛟龍。等到兩害都被周處除去,他回到鄉裡,看到大家在狂歡慶祝,才明白自己原來就是第三害。驚訝、屈辱、憤怒,都不足以形容周處當時的心情。
不知從何時起,自己已經從沉默寡言的酷哥變成喋喋多話碎碎念的老頭,成了別人躲避的對象。或許,我一向自認沉默寡言,可是其實從來不曾真正沉默寡言過﹖這真是反諷的結局﹗雖然反諷,卻使我不能不謙卑自省。
因而想起一篇科幻短篇小說。一位年輕人被人追殺,到處躲藏。在逃跑的過程中,他為了求活殺死一個老年人。後來他成為地方惡霸,也追殺過別的年輕人。等到他垂垂老去,等待別人來殺他,終於悟出殺人的青年﹑整人的中年﹑被殺的老年都是同一人,都是他自己。這故事表面上是時間旅行的故事,其實講的是人生。
這也是人生有趣的地方。我和我鄙夷的對象,原來距離如此接近,很可能就是同一人。不說別人,就看美國總統歐巴馬。現在的歐巴馬居然再度出兵伊拉克,已經變成從前反戰的歐巴馬所鄙夷的人。但是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變成自己鄙夷的對象,所以也不必嘲笑歐巴馬或別的什麼馬,要笑只能笑自己。
註:《追殺比爾》是美國導演昆汀塔倫蒂諾的傑作,女主角是我喜愛的烏瑪瑟曼,男主角大衛卡拉丹當年演過《功夫》電視影集,作為本文標題不亦宜乎。
【2014/07/13 聯合報】

電視之必要

駐版作家新作發表/退休生活誌 電視之必要

張可久的《山中書事》,有一段說「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心有所感,便逗趣寫了一張隸書,「日常何事,讀書,寫字,看電視」。儼然以「廳長」為榮呢……

圖/顏寧儀
朋友的女兒說,No TV, No Life!
我還在電視長片中聽到,「沒電視機怎行?那我怎麼知道沙發要朝哪個方向擺!」
我的生活中,真的不能沒有電視。
還上班時,偶爾聽到兩位大姊聊天,說年輕男女的深情互動、惡人的嘴臉、夫妻間的爭吵;有時說得義憤填膺,有時說得感動欲泣。我常要多聽一下,才知道她們談的是連續劇的劇情,不是個人的經歷或見聞。
如此投入,與劇中人共喜怒哀樂,著實讓不看連續劇的我大開眼界。
我看電視,除了新聞外,偏愛長片。
各台新聞大同小異,很快看完;談話性節目不是過於煽情就是過於偏激,影響我的腎上腺素,所以多半看不久,寧可轉台去找長片。
幾個電影台也不見得有什麼好電影,犯罪的、警匪的、搞笑得太低俗的,都被我排除在外。耍心機、勾心鬥角的,據說可以體會多面人性,對行走江湖或創作小說都有幫助;但是看著看著,胸悶反胃,興致就差了。
結果愛看、可看的電影有限;它們又可能一再重播。
幸好記性不佳,舊片也可當新片看。還可以腦力激盪,回想這兒應該是、大概是這樣、那樣。
坐在電視機前的時間很隨性,從中間或後面看到合我脾胃的,就留意它重播的時間,甚至在報紙的電視節目版畫紅線,務求「補修」劇情。部分電影,即使已看得完整,也可能再看一兩次,把原先沒弄透澈的或特別喜歡的橋段複習一番。最討厭的是,家中那位不看劇情片的人好眼力,常會瞄一眼就提醒我,「這片子你看過了。」
十多年前,為了稍減沉迷於電視機前的罪惡感,我曾隨手寫下電影中精采的雋言妙語,算是附帶做功課。兒子說,「看電視有需要這麼用力嗎?」
可因為有過「寫下的動作」,現在雖然不知雜記本藏身何處,我還是想得起一個女藝人脫口秀的部分妙語:
我曾住在紐約中央公園附近,雖然看不見公園;但如專心聽,有時可以聽到求救的聲音。
我本來是素食主義者,直到有一天坐在客廳中,發現自己很自然地把身子傾向陽光照射的地方。
我以後會去拉皮,直到兩隻耳朵碰在一起。
決定去給鼻子整型,可我坐在候診室裡,看那些畢卡索的畫,想到至少我的鼻子長在正中,便打消了心意;我不要整容後變成一把吉他。
腦中還儲存著一些零星電影對白,適當時機它們會跳出來。比方:
我從小受保護,我的三輪車有七個輪子。
你以為做富人很容易嗎?你上街不小心也不過買個鬆餅,我一不小心卻可能買了一家養老院!
需要支持?去買調整型內衣。
我總是許願一些我不想要的東西,這樣才不會失望。
麻木不仁比較容易生存。

可見坐在電視機前,也不盡然全無實質效益;只是投資報酬率太低,與耗費的時間和眼力不成比例。
沒有好片可看,遙控器就按來按去,或回頭跳著看新聞,就是很少肯死心從沙發上拔起身。最上進的時刻是去看國家地理雜誌、探索和動物頻道幾個知性台。
退休後手握遙控器的時間更長,更有理由懶散,閒閒無聊時,午晚餐後的消化時間,案頭工作或家務勞動過後的休息,都是我看電視的時刻。
甚至曾一頭栽入連續劇的熱潮。旅行紫禁城、秦陵回來,機緣巧合,碰上康熙、唐太宗、秦始皇的歷史劇。接著,出現日本大河劇《篤姬》和《江──戰國三公主》;它們先後成為我每日的功課。我終於領教了連續劇的魅力,發現固定的時間、有固定節目可期待竟是很扎實的幸福。所以聽到朋友抱怨她的先生是「廳長」,長時坐在客廳看電視,我便說我就是我們家的廳長。
不看電視長片的時間,我偶爾會看影碟──仍然是對著螢幕。完完整整地看一部電影,沒有插播廣告,不跳開去看新聞或綜藝或其他亂七八糟的台,差堪比擬讀了一本書,就看得理直氣壯。尤其片子都是「精挑」過的;部分來自媳婦,部分來自圖書館。
發覺家附近的市立圖書館有影碟可借,我便借了一系列的卓別林,回味默片經典;再後來知道圖書館各分館互通有無,書或影碟可從不同的館調來,而且可以預約,我便借了所有市圖典藏的小津安二郎,認識了以前不曾接觸的日本經典電影。讀到影評或有人推薦哪部電影值得看,我就上網去找;找得到,就預約。一次可預約五部(包括書籍)。有些熱門的片子必須慢慢等;收到通知,就去我指定的分館領取,非常方便。退休之後,我這個市民才享受到市圖這個公共資源如此棒的服務。
回想起來,我與電視絕緣的時間,總共有五次,父母公婆往生,以及最近的一次,三年前我們的狗過世;每次總有數周之久。在哀思中,沒有心情看電視,感覺享受聲光之娛也對逝者不敬。
兩個月前讀到張可久的《山中書事》,有一段說「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心有所感,便逗趣寫了一張隸書,「日常何事,讀書,寫字,看電視」。儼然以「廳長」為榮呢。
誰知過不久,移動了電視機的位置後,發現機上盒很熱,極少看電視的先生不嫌麻煩,每日關掉電源。開啟電源只是舉手之勞,幾日後,我卻由不耐而興致索然,不看電視了!原來人生的「轉捩點」不一定要是什麼偉大的因緣。
如今,閒閒無聊時,午晚餐後的消化時間,案頭工作或家務勞動過後的休息,我也常坐在沙發上;但是不開電視,我讀書、看雜誌。以前常在新雜誌送來了,才急忙趕進度,把過期的讀完;現在常不到月中,就可以處理它們,或送或歸架或回收。桌上的書也不必長時處於待讀狀態;忽然覺得自己成為有為青年哩。
這日繪畫班同學聚餐,有人說年紀大了一定要運動,為了爭取時間,也為了加強毅力,她都利用看電視的時間做簡易氣功。有人說磨墨寫出來的字,墨色比用現成墨汁的好得多,才有所謂的墨韻;在硯台上磨墨也是修身養性。「不過,為了寫對開宣紙二十八個字,得磨半天!我只有看電視時才有耐心去磨。」
然後,旁邊一個線條畫得特別好的同學教我,不管是繪直線、橫線、或圓或橢圓,不是手腕動,是手腕隨著身子動。說著她的身體向前退後,在速寫簿上畫出很直的線;身體旋轉,手好像轉石磨那樣跟著轉,畫出很大的圓。「這樣畫,以後你要畫多大的圖,都不會有困難。」接著她身體左右擺動,手在紙上「滑翔」,「這樣就可以畫出輕重的筆觸。」
我上過的素描,都只教四個方向的直線,不曾聽過這種畫法;覺得很新奇。她柔和優美的動作有如修行,我喜歡,我也很感謝她耐心教我。
最後她體貼地說,「你看電視時就可以練習,手裡不一定要有筆,就練身體的靈活度。」
我不由失笑,電視之為用大矣!可是我好不容易戒了電視,難道我要為了運動、磨墨、畫圖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去看電視嗎?
有毒癮的人總是戒不成,大概也因為誘惑很多吧。
【2014/07/13 聯合報】

療傷止痛

療傷止痛
父母親把我從南京帶回老家拜見奶奶,大家看到我右耳後面有個像梅花一般朱砂痣都說稀奇!我們家鄉說痣是「記」,當下為我取了一個乳名叫福記。我父母親要回南京的時候,奶奶要他們把我留下來和她作伴。誰也沒有想到第二年發生了七七事變,我父母隨政府去了重慶,我們家鄉被日本軍占領……

圖/龔萬輝
3月30日下午白先勇在國家圖書館,講他的新書《止痛療傷》,副題是「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事變」。我和陳祖彥一起去聽,沒想到占領立法院反服貿的學生也在那天下午遊行,怕交通管制,我們提前出發。
一點不到愛國東路和中山南路口已站了一些警察,中正紀念堂前停了許多南部來的遊覽車,學生們站在路上聊天,一些年輕女孩穿著花短褲,露著美麗的雙腿。
我和祖彥第一個到國家圖書館,工作人員看我年紀大,叫我們先去演講廳休息。椅子是大紅絨布做的,整個演講廳只坐了我和祖彥兩個人,我心中有點迷茫的感覺。一陣陣喊口號、吹喇叭的聲音傳了進來,使我想起我第一次在南京看到的學運。我對祖彥說:
「民國37年我十二歲,我父親在南京中央銀行工作,我們家就住在中央銀行樓上,我和弟弟在江寧師範附小讀書;日子過的好好的,有天父親回家神情凝重的:『最近金元券一直在貶值。』」
母親不安的問:「又要打仗逃難了嗎?」
沒多久,我每天上學看到中央銀行門口排著長龍陣,父親說他們要把手裡的金元券換成美金、黃金和袁大頭。
接著街上出現很多難民、伸手向人要錢買食物充飢,那些難民不止是白天街頭在徘徊,晚上也不離開,而且越來越多。有的依牆而坐,有的躺在地上,有時他們會唱流浪者之歌。
流浪的人歸來,
爸媽都已死去,
身上穿的行時衣,
常留父母意,
今日回來沒人理,
我的爸爸呢?
我的媽媽呢?
調子淒涼我聽了會流下眼淚。母親關上窗子對父親說:「你們行裡的警衛怎麼也管一管。」
父親說:「行裡只有幾個警衛那麼多人怎麼管!」
這樣的日子沒有過多久,大學生開始罷課,上街頭遊行,高聲喊著:
「反飢餓!反內戰。」
父親工作的中央銀行在薩家灣,離下關很近,又過了一些日子隔著黃浦江我們可以聽到徐蚌會戰的砲聲。

我姑父在濟南四十四兵工廠做工務處長,四十四兵工廠是全國最大兵工廠,奉命撤退到台灣,大姑在上海等船打電報要父親速去上海和她會面。
大姑和我父親同父異母,小奶奶三歲,是康家最聰明能幹的人。爺爺早逝,臨終前叮嚀大姑照顧弟弟,姊弟二人感情很好,照顧弟弟大姑視為一種責任。
父親接到大姑電報去上海,大姑告訴他兵工廠已撤退台灣,南京可能不保,問父親有何打算?父親說中央銀行跟政府行動,他們還沒有聽到任何消息。大姑當機立斷說我從小跟奶奶長大,她先帶我和奶奶去台灣,少了一老一小,將來我父母的行動也方便些。奶奶聽到又要逃難,一句話也沒說,我只要和奶奶在一起去哪裡都好。
我和奶奶38年來台灣,住在大姑家,父親他們隨中央銀行遷去成都,大陸很快易手,他們就一直留在那裡,沒有到台灣來。
一開始奶奶常常流淚說,這一步走到天邊了!沒有回頭之路。等奶奶不再流淚,不再哭泣,她也不再提我父親,彷彿這個兒子從她記憶中消失了。她把愛全都放在我身上,強打精神過日子給我作榜樣。
我漸漸長大,感覺出奶奶和大姑之間關係微妙!兩個年紀差不多大,有空常在一起談往事,有時也一起打小牌,都頗有大家風範,讓人看不出她們之間曾有過節。
我工作之後凌波主演的黃梅調電影正在流行,我喜歡帶奶奶和大姑去西門町看電影,然後再請她們吃北方小館。兩個人都是小腳老太太,走路慢,笑瞇瞇的。許多北方老鄉聽她們講北方話,常會問她們是哪裡人?想不想家?

我三十五歲奶奶去世,小奶奶三歲的大姑有點糊塗了,表哥、表姊都久居美國,雖然台灣和美國有邦交,他們去了就沒有回來過。大姑好像和奶奶一樣把表哥、表姊都忘記了,她也從來不提他們,反而常對我說:
「給你爸爸寫信,說他姊想他,叫他趕快到台灣來見面。」
我聽了很難過,奶奶來台灣不再哭泣,之後絕口不再提我父親,大姑從未哭泣,也一字不提定居美國的表姊、表哥。這兩位極為堅強的中原女子,以為她們被兒女拋棄了!
我長得像父親,大姑年紀越大把她對父親的愛都轉移到我身上,把好吃的東西留給我吃,要我坐在她旁邊聽她講話。對我說以前奶奶不喜歡她回娘家,因為爺爺去世早,父親年紀小,康家有許多產業交由奶奶一人管理。大姑能幹,爺爺臨終時又叮嚀她照顧父親,所以她一回娘家就要問問奶奶處理了一些什麼事情。
「你奶奶不喜歡我回娘家,我一問她做了些什麼事,她就擺臉色給我看。我久不回娘家你爸爸就來接我,我要不肯回去他就抱著我膝蓋哭,直到我也哭了,答應跟他回去為止。」最後大姑叮嚀我:「給你爸爸寫信,不談政治,叫他趕快來,再不來就見不到他姊姊了!」
那時海峽兩岸不能通信,我無法把大姑的話告訴父親。奶奶過世的事也不敢告訴她,怕她知道了受刺激,好幾次大姑對我說:
「都來看我了,就是你奶奶沒有來,老東西還在生我們年輕時候的氣。」
我忍著眼淚柔聲的說:「大姑,你老了!我奶奶也老了!她病了不能來看你。」
大姑兩眼空茫的望著窗外,我想戰爭的殘酷不止是兩代人無辜受害,對我們康家則是三代。

民國78年政府頒布命令在台的大陸人可以返鄉探親,我和父親聯繫知道他一直住在成都,母親在文革時去世後,他與做小學教員的繼母再婚。
我在78年4月15日,去成都探望分別三十多年的父親,剛好遇上胡耀邦過世。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不知道他是什麼人,父親問我想去哪裡看看,我說河南老家、南京,還有我和奶奶去台灣等船時的上海。父親年輕時在北京讀書,現在北京是首都,他也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我們先坐火車到北京,父親請一位朋友陪我們上了長城,去了故宮,到人民廣場時看見地上有許多打碎的玻璃瓶。我說:
「怎麼在一個觀光景點有這麼多破玻璃瓶?」
「是學生丟的,」父親的朋友說:「叫打小平,他們準備發動遊行給胡耀邦反平。」
我沒聽懂他的話,父親聽了緊張起來,請朋友馬上給我們買去河南的火車票,我們要回老家河南博愛縣。
我一聽要回老家博愛百感交集,眼淚奪眶而出,父親叫我:「不要哭!不要哭!」他也頻頻擦淚。

我於民國25年11月在南京古樓醫院出生,那是一個外國人開辦的醫院,我生下來右耳後有個像梅花般的朱砂痣,外國醫生說一個出生有紅痣的嬰孩是上帝給的特別祝福。
我上面已經有一個姊姊,全家人都期盼我是個男孩,我是個女孩全家人都沒有失望,因為我們河南人也相信生有紅痣的小孩有福。
父母親把我從南京帶回老家拜見奶奶,大家看到我右耳後面有個像梅花一般朱砂痣都說稀奇!我們家鄉說痣是記,當下為我取了一個乳名叫福記。我父母親要回南京的時候,奶奶要他們把我留下來和她作伴。
誰也沒有想到第二年發生了七七事變,我父母隨政府去了重慶,我們家鄉被日本軍占領,我和父母一別八年。
我家在博愛縣城裡的房子很大,有三進院,日本軍一來就看中了我們家,叫翻譯告訴奶奶:他們要在我們家做日本皇軍新民會。奶奶對翻譯說:
「請給我們兩三天時間搬家。」
除了我乳母所有幫我們工作的人都回自己家去了,我和奶奶不再姓康,跟著我乳母姓劉,住在我乳母替我們租來的我什麼人也不認識,小小的房子中。
奶奶那時的身體很壞,成天躺在床上不出門,我已經會走會跑了也不讓我出去。在八年抗戰中我沒有上學,也沒有看過玩具和故事書,除了做菜的冰糖,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樣式專為小孩做的糖果。
我乳母很愛我,我用我們家鄉話喊她:「悶。」就是媽媽的意思。她的聲音很好聽,我開始有記憶就常聽她對我唱:
我家有個胖娃娃,
正在兩三歲,
伶俐會說話,
不吃飯不喝茶成天喊媽媽,
頭戴小洋帽,
身穿粉紅紗,
爸爸媽媽爺爺奶奶
都很喜歡他。
聽久了我也會唱,只在心裡唱沒有唱出口來;這首歌彷彿一本圖畫本,啟蒙了我童年最初的想像力。
【2014/07/10 聯合報】

療傷止痛(下)

圖/龔萬輝
 
我們在博愛縣老家城裡鄉下都有房子,我和父親先回城裡的家,三進院中住了許多我們不認識的人。他們知道我們是屋主,我又是從台灣回來的,立刻引起一陣騷動,寸步不離的跟在我們後面。一個青年見我滿臉淚水對另一個青年說:
「這位大娘很有感情!」
我很想告訴他們,抗戰勝利父親接我和奶奶離開老家,我只有八歲!如今回來年過半百,老家雖在物是人非,我能不流淚嗎?經過我以前住的房子,我問那兩個青年:
「這是我小時候住的房子,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兩個青年打開門我和父親進去,父親說這間房子向陽光很好,他小時候也住過,嗚嗚的哭了起來。
我們鄉下的房子在猴山村,有水榭涼亭、假山和看園樓。還有許多田地和竹園,村裡的人都是我家佃戶,他們做了一首打油詩:
猴山村人厲害,
迎接舉功有康宅,
康宅一上轎,
嚇你們一大跳!
我覺得有趣,問奶奶什麼意思!奶奶說曾祖父以前做官,過年時縣太爺會來給他拜年,村裡的人發生解決不了的事,就會來我家請曾祖父幫忙解決。
鄉下的房子久無人住已破舊不堪,竹園裡的竹子依舊昂然青綠,以前常聽奶奶說:
「竹子長到碗口粗的時候就可以砍下來賣錢了。」
我家竹園前有個新蓋的竹屋,掛了一個猴山村竹器研究所的牌子,有些年輕女孩在裡面編竹器,還有許多成品出售。女孩子們樸實安靜,我對她們笑笑,她們也對我笑笑,我買了一些竹筷回台灣送朋友,並且告訴她們:
「這是我家竹園裡的竹子做的。」
一個女孩見我買了許多竹筷子對我說:「我們猴山村的竹子特別好,用多久都不會發霉。」
另一個也說:「北京動物園的熊貓就是吃我們猴山村的竹子,賣票口掛了一個牌子,博愛縣人去給他們看看身分證不用買票。」
離開竹屋我對父親說:「因為戰爭曾祖父留下那麼多產業我一點也沒有享受到,連上學讀書也耽誤了;剛才聽了那兩個女孩的話,知道曾祖父留下的產業不僅照顧鄉里,連國寶熊貓也照顧了!」
父親嘉許的說:「你能這樣想太好了!」
我父親到了南京才知道學運已在各地展開,上海與北京更是如火如荼,我們原打算去中山陵、玄武湖也不去了,直奔上海父親希望我能早點回台灣。
我們在旅館等飛機哪裡也不敢去,在電視中看到不僅是學生遊行,工人們拿著白布條,上面寫著:「同學們!我們也來了。」還有許多女孩抱著一個紙箱,上面寫北上募款字樣要人捐錢。我也在電視裡看到年輕時的吾爾開希、王丹和柴玲,心中說不出感傷地想:
「民國38年我在南京看到的景象,怎麼又在民國78年我回來時發生呢?!」

快兩點的時候聽演講的人陸續來了,接著白先勇同幾個作家也到了會場,演講會準時開始。
白先勇先講他父親與民國、中日抗戰,國共之事,最後才是白崇禧將軍和二二八事件──止痛療傷。
那天白先勇重感冒,講話的聲音有些感傷,他微笑、沉思,在講台上走來走去。他用史學家、作家和兒子的觀點訴說蔣公同他父親之間的種種非常動人;尤其他稱蔣公為蔣,讓人感覺有趣和親切。
「父親有小諸葛之稱,」白先勇說:「懂得用兵打仗,在建立民國,中日戰爭有過幾次大捷;功高震主,蔣要用父親,又不放心父親,兩個人共事前後四十年,分分合合,說不完的恩怨情仇!」
二二八發生時白將軍任國防部長,蔣公派他來台視察處理,將軍一到台灣立即下令罪輕者釋放,不可隨意亂捕濫殺。在台十六天跑遍全省各地,拜訪士紳名流了解實情,與人民打成一片沒有絲毫官僚之氣。
有幾件事讓我頗為感動,瑞芳煤礦李家兒子因二二八事件入獄,年近九十高齡的李老太太來求見將軍,說她娘家姓白與將軍同宗。白家能出一位掌管陸海空三軍國防部長,讓她感覺光榮,她為兒子和所有涉及二二八事件的台灣同胞請求將軍重新調查,從輕發落。
老太太年紀與將軍母親差不多,意見與將軍相同,二人頗為投緣變成朋友。後來老太太生病將軍前去探望,還同老太太兒孫圍在病床前合拍了一張相片。老太太叮嚀兒孫希望白李兩家要永遠保持來往。
有張將軍和少年林海峯的合照也令人感動,白先勇說:「政府撤退台灣,父親不再打仗,喜歡下圍棋。幾次與少年林海峯交手,發現此子棋力驚人應該栽培,就找人募款,送林海峯去日學圍棋,林海峯果然不負所望,長大後在日本拿到本因坊。」
最後白先勇要人播放了一段錄影,白將軍過世後蔣公去靈堂悼祭,這是一個令人震撼的歷史鏡頭,蔣公清瘦,神情凝重,一個人筆直的站在那裡望著將軍的遺像久久不去。白先勇叫人將這段錄影片連著播放了三次,無奈的笑著喃喃的說:
「蔣此刻的心中一定百感交集,他和父親四十年的恩恩怨怨結束了。」

演講完畢遊行尚未結束,交通仍在管制,我們必須走一段路才能搭車回家。因為疲倦我一回家就打開收音機躺在床上休息,不知不覺的睡著了。醒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聽到收音機中播音在念一個父親寫給他參加遊行兒子的信,信已經念到最後一段。那個父親說:
「孩子,你們在立法院已經靜坐很多天了,遊行完了回家吧!此刻爸爸想同你一起唱國歌。」
在睡意朦朧中,我感到看見幼年的自己在戰亂裡與家人走散了,忽然看見一個認識的人,嗚嗚的哭了起來。
【2014/07/11 聯合報】

星期四, 8月 14, 2014

荒井之月

阿盛/荒井之月
老天造人夠詼諧,讓人吃香吃甜,也讓人吃苦吃辛。青年們一個個離鄉背井,換地方求生活填飯袋。老人守著老村老屋老灶老井,日頭上上下下,風雨來來去去,鋤鏟掘掘挖挖,收成左左右右,吃食隨隨便便,家具將將就就……

圖/可樂王
小孩很少不好奇的。陪老人在井邊乘涼,聽故事,也看也玩也問:古井真正老嗎?其實,無一定古老的井才叫作古井。老阿媽答。喔,誰人起先將井號名為古井?古早古早就焉爾稱呼了。喔,什麼時候算古早?明朝清朝攏總算古早。喔,還有更較古早的否?有啊,姜子牙的時代尚古早。姜子牙以前的人呢?這喔,過頭古早,毋知。阿媽,爾也有毋知的載志喔?有啊,人吃古井水,活未過古井的年歲,無可能逐項知。
井有井神,小孩學會走路時就知道。須舉香拜嗎?不,心知肚明就行。神長駐古井最底處,很厭惡髒物,很厭惡窺視,很厭惡被丟石頭,很厭惡懶惰的人,很厭惡粗魯的人,很厭惡油鹽……老阿媽不厭煩,叮嚀每一個孫。老歲人迷信,沒錯,但不至於信得這麼符合生活實際,此乃典型的神道設教,導引小孩深植衛生安全禮節的觀念。三歲教會曉,到老還記牢,俗諺深藏智慧。
通識常智,黃昏之後,婦人不於屋外梳洗頭髮。一來,沒有日光無法曬乾;二來,鄉村燈少,長髮披散會嚇到人。普通人家不設浴間。夏天,小孩概皆習慣以井水沖身,肥皂能省則省;冬天,能不洗就不洗,省柴薪省力氣。
老婦人們梳洗頭髮,一半堪稱壯麗,一半堪稱悲傷。悲傷乃因歲月無情,拔去縷縷青絲,徒留稀疏白線,幾無下篦之處,可嘆;壯麗乃因上天有濟,保其原色猶多,准許茂密依舊,黑緞整疋垂掛至腰,順篦復順篦,可讚。但無論壯麗悲傷,盡必力求結束整齊美觀,水盆為鏡,髻上鬢邊插一朵玉蘭花茉莉花,起身款款慢行,離家門數十步,即提嗓呼媳婦:準備熱灶未?番薯簽剉好未?雞仔趕轉來未?衫褲收好未?
做媳婦的對待婆婆,真心誠服少、虛應忍耐多。滌衣清物,圍井蹲踞,竊竊談,低低聲,怨氣像皂泡,不停的冒。嚄,一日到晚叫叫叫叫,起床叫到落眠,暗頭叫到天光,叫來叫去,廿四點鐘一直叫。嚄,嫌鼎鍋無刮平,嫌灶腳無清氣,嫌客廳椅桌無排正,嫌米飯羼石粒,無什麼嫌未到。嚄,一個錢打十二結,銀票捏牢牢,菜若漲價,一角毋願添,看錢若性命。嚄,第三的嫁妝厚,見著笑微微,第二的時常孝敬好吃食,見著笑哈哈,見著母舅,殺雞買米酒,見著親家,眼睛大小粒。嚄,後生當做寶,新婦當做草,生諸甫孫,搖啊搖,惜啊惜,尿布準備一大堆,生諸婦孫,嘴講也好也好,好伊的碗糕,尿布隨便撿來用。嚄……此嚄彼嚄,消除難過,音量漸放寬,井口相唱和。此際也,任何一個婆婆踱來,立刻全體默契轉話:啊呀,枸杞叔有放風聲,伊第五的欲娶新婦,爾等替伊找對象,敢好?
凡有井水處,皆能成好事。蔡家老四娶邱家次女、彭家七女嫁廖家長子,甚至嘉義張家獨生女招贅新營許家十一哥,都可能就是在汲水聲中促成的。公論既成,推給最強腳最好嘴的老婆婆做媒人。老婆婆知道兩家底細嗎?這有如颳風下雨,當然道理,老人除了督課媳婦罵孫女之外,沒事,雖小腳行緩,天天緩行四方飲百家水,飲水佐以閒話,連誰人何時何地拾獲一張五元紙幣都曉得。再又,做媒人根本不需凡事實話實說,實說反而人家不相信。總之,一馬一鞍,一夫一妻,誰配誰同樣生男生女,若日後幸福美滿,理該媒人多少居功,若來年鬧吵反目,那是自家註定命中。
媒人成功了,喜宴開,聚落公用的大井旁,辦桌。總鋪司占據緊靠古井的空地,取水便利。瓜果洗淨,裝入竹籃,繫繩放下,井水涼,好過冰鎮;豬肉魚蝦之類,井水貯鋁桶,蕉葉荷葉包住浸泡,不擔心天熱腐敗。臨時大灶煮湯炊飯烹鴨炒菜,一律井水,汲取過程中定禁汙染。散筵,廚子司助手清洗碗盤箸匙,稻草沾灶灰,淋井水,直捷。幾代老規,總鋪司最後一道命令是,將古井四周徹底清理乾淨。沒有一個總鋪司會忘記這重要事,真有的話,將來別想接該地頭的任何宴。
井水汙染或變質,究竟難免。老人們有經驗,一口井,用了三四代,作廢,屬於正常,理由,天變或人為。人為,簡單易理解,天變,例如地震,雜質滲入地下水,嚴重些,水流堵塞,井乃枯焉。
枯井,填充土石,還原平地,廢井,改用途灌溉,另鑿新井。鑿井司傅泰半繼承父祖之業,歷代私授,自有一套相地勢察土質尋水源的祕訣,祕訣是奉老撫幼的生計根本,不對外人解說,包括僱主。老司傅空手到處踏勘,默默踏步,孜孜勘測,確認後,與地頭頭人商量,同意,開始打鑿。鑿井與挖礦一樣,鑽進地腹內掏飯吃,賺的是搏命錢,施工時,閒雜人等勿得靠近,危險,尤其害怕崩塌。司傅因土崩壁塌而罹禍,偶或有,一旦發生,停止續鑿,老人們提及這種意外,眉間凹紋扭亂,拍胸摸心:以前啊,欠水、崩井,可能導致敗庄遷村,因為太不祥,地頭不潔。
一代復一代的傳說,婦女的裹腳布月經布不潔,拿到井邊洗算特大忌諱。達情的年輕人認為沒道理:天生自然,焉爾禁忌伊等,噫,生做諸婦三分衰呢。老阿媽耳聞,像是突然聽到外國人講外國話,斟酌許久,支吾答腔:少年人,加吃一碗飯,減講一句話。
話若認真說,生為婦女,不得已,嫁到農家更壞命。犁田種作養豬飼鵝扛柴擔水割稻沃菜洗衫補褲、服侍公婆丈夫,還有,兒女排隊接龍來,小名記得住,學名記不清,操心老大做工太勞累,煩惱老四考初中,考慮老六換書包,計算老七上國校,還有還有,屘仔愛跑跳,四界走,萬一顧不周全,摔破皮摔斷骨,或者被毛神掠去,或者爬上古井壁,如何是好?
鄉約,幼童奔竄井側、攀附井緣,任何人都有責任立即制止拖開,輕打重罵隨意。但,悲欣輪迴不已,世間就是這樣,百算千算,慘劇還是上演。做父母的總共只有兩雙手,兒女們的腳合起來或許二十隻,偶然忙不過來,稍微疏忽,其中一雙細小腿伸直了,井裡撈上來,肚子膨脹如球,握拳張口。哭啊,雙親在井邊呼號咒詛,詬天詈地誚孩子,旁人也不用勸什麼話,再怎麼說,也無非死生有命云云。很快的,井封閉,依照古老俗例。同樣依老例,另鑿新井,醵金,喪家除外,那是仁心體諒,純粹古風。
純用以灌溉的井,不這般講究忌諱,有人失足抑存心淹死,井主燒冥鈔並拜禱,懇求別找替身,取得錢,趕緊買路去投胎。之後,井水如常汲用,因為稻菜仍要吃水,稻菜吃了水,才得長大給人吃。一般,厭世者總會選擇灌溉井,那算是另類體諒,否則,跳入飲用井,結果相同,可見多少有義,彼既有義,當應禮祭,合亡者之情,合生者之理,正氣。
鎮街上說書講古的人,音正且氣長,一篇故事,分段分日開講,一段一小時餘,間隔二十分鐘收一次錢。聽眾十中七八個不認得字,另外兩三個,大部分的字不認得伊,低年級小學生。講書人但說林投姐報冤故事,總會特別再三提醒聽眾:吊脰真痛苦喔,萬萬莫使得學樣呢。這是好意,讀書人幾千百年來的積習,教訓兼教育。偶爾好滑稽的聽眾插科:那麼,跳古井會痛苦否?講古人只好打諢:無彼個閒工啦,無跳過,趁錢糴米都來不及了,吃飽無事去跳井?
投井上吊其實常見,婦女尤然,原因?正反皆緣由,反正想不開。千古艱難唯一死,上吊倒是很容易,如果嫌麻煩,椅凳木梯都可以省去,隨便一條繩索布巾,說走便走。掛樹上吊,那棵樹砍倒,樹過粗大則至少鋸斷懸索之枝,烏頭司公念咒,現場焚枝,亦燒給買路錢,插立黑色畫符令旗,表示列該處為天兵天將巡邏點,令下矣,諸祟莫作,眾鬼奉行。與警察局設立巡邏箱同意,但是威嚴較厲。又但是,人們猶見鬼,怎麼辦?加強巡邏隊,復插一支令旗,那等於雙哨衛兵。此後,誰再繪聲繪影報稱見鬼,誰自己負責,司公會不耐煩嘀咕:八字輕,怪誰?
司公脫下法服,與尋常男人同樣飲酒吃菸,菸酒都在手,話就特別多。借問借問,八字幾兩幾錢才夠重?酒伴問。嗯,三兩六錢以上。因何三兩六錢,減一點敢有要緊?當然要緊,嗯。哦,講詳細好否?嗯,龍銀一圓七錢二分,五圓三兩六錢,阮公較早講過,人若八字輕,毋值五箍銀。問的人傻笑:如何證明八字輕重?司公奸臣笑:月中,月娘圓圓,去看古井水,井內若照出別人的面容,八字輕,若照出自己,八字有夠重。
真的嗎?假的。司公懂得常人心性,好問此道者,可能寡自信,照一次井水後,信心肯定增強。井水平靜無波,俯身觀照,跟照鏡子極相似。
世世相似如模印,老的會遠去,小的會長大。小孩們吃家鄉米喝家鄉水,轉成少年轉成青年,老阿媽做仙了,老舅公做仙了,老姆婆做仙了,古井青苔依舊綠,人間世面已變遷。汲水人,一些舊識鬢髮微蒼,一些新識豐臉紅潤。井邊故事持續,內容明顯翻樣,說者聽者換班,景象依稀如昔。剛升格當婆婆的,新朝行新政,對待媳婦,實意說理多,虛張恫嚇少,看待孫子孫女差不多共款顏色好,稍微偏疼孫子,仍然免不了。新阿媽腦後不挽髻,玉蘭茉莉串於襟懷腰間,大腳疾行,喊叫丈夫的口氣較斯文,老阿媽生前喊老阿公,數十年用代詞:喂啊、人啊、死人啊。
人,人口,人有口,人有口累。老天造人夠詼諧,讓人吃香吃甜,也讓人吃苦吃辛。青年們一個個離鄉背井,換地方求生活填飯袋。老人守著老村老屋老灶老井,日頭上上下下,風雨來來去去,鋤鏟掘掘挖挖,收成左左右右,吃食隨隨便便,家具將將就就。兒女呢,手指伸出來,短長不一致。有的得意有的落魄,落魄者恨天怨地,恨碗箸怨米籮,老父老母只好取出儉腸餒肚存下來的私奇錢;得意者帶回城市姑娘,老父老母近乎哀哀以告,拜託嫁娶時莫在城裡大餐廳,好不好就在庄內辦喜宴?
歡歡喜喜開宴。老父穿西裝,領帶結得像油炸粿,老母戴上當年出閣以來所累積的金鐲金戒金項鍊。賓客十中五六個老歲人,外村外鄉占多數。廚子司烹煮炒全用自來水,公井還在用,洗滌灌溉而已。筵散,新總鋪司主動放棄幾百年的老規,井邊布滿魚骨菜屑肥皂粉泡沫,點鈔無誤,發動貨車,講了半句外國話:掰擺掰擺,多謝多謝。助手臨時補充一句吉祥討喜語:真正撿到好日子,今晚新郎新娘毋免太早睏,看月娘圓圓,明年生後生。
一輪圓月掛天空,一輪圓月浮水中,千井有水千井月,千戶歡愁千戶同。入夜,小村寂寂,蟲鳴唧唧,月光照著紅瓦磚壁竹籬,偶爾幾隻雞豬咯咯嗚嗚。新郎不在乎洞房花燭夜,出門,散步,地曠晚風涼,扶著井緣探頭沉思凝想。水中月,亮光光。老阿媽的面容聲音從井底浮上來,兩色的髮,拳大的髻,柔和的沙啞,輕鬆的語氣:孫也哦,乖乖喔,阿媽念古早歌與爾聽,爾聽好記牢喔,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南塘,南塘未得過,孫也來吃粿,粿黏貓,狗哭枵,孫也孫也莫愛號,嫦娥看到真見笑,大漢若娶婦,會趁錢,免艱苦,有貴子,做阿祖。
【2014/07/07 聯合報】

星期三, 8月 13, 2014

紅磚老瓦厝


走在我鄉,幾乎沒有例外,每一條路上都有幾間破落荒廢的房舍。
早年的農村,除了少數幾間草厝,大部分是ㄇ型磚瓦屋三合院,多數在埕尾一邊是煙樓,一邊是豬稠,沒有多餘的裝飾。正中是一片曬榖場,兩側也常置放稻草堆或柴薪草絪,多少農人的一生便在這樣的屋宅中度過。
慢悠悠的牛車,當年我曾經坐在車上顛簸路過一戶戶人家,看著家家的門口埕,首先是正廳門首大大的姓氏堂號,江夏堂是黃姓,潁川堂是陳姓,清河堂張家,隴西 堂李家,太原堂是王家,這些都是和同學的名姓一一對照記下來的。屋舍再怎麼簡陋,那堂號也是金漆閃閃光亮,是紀念著遠古的輝煌也期望著發光的未來吧。再看 下來是水槽邊有婦人洗衣,牛稠邊男人拿竹筒餵灌耕牛,小小孩在埕上玩耍,老阿嬤端著飯碗坐在矮凳上等著餵他們吃飯。即便門口埕無人,也有雞鴨四處走動留守 著,堂號之下的五片「掛春」微微掀動。我便是這樣一家一戶的日常閑靜風景,一路看過來又看過去。
而最美麗且縈懷難忘的風景,是在冬日豔陽天,九重葛開得爛漫時,稻埕上晾曬棉被各色衣物,蘿蔔乾,高麗菜乾,紅豆,花生,柴薪,也曬著老人小孩和貓狗,阿公推著嬰兒車走在路上與人閒話。家常,活潑而恆久的印象。
但是這些美麗風景逐漸消失了,住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房屋,也隨著人老去了,疲乏了,以至終於坍塌了。有些人家在門庭建了新屋,遮掩了老屋的舊門面。也有些老 房子,人不在了,屋子也落寞了,久了也就成了廢墟。有些沒了屋頂像無牙老人癟癟的笑臉,或是大半傾圮,只留下敗落的牆壁輪廓,像殘餘的骨架,仍然站立著。 人們走過,並不喟嘆或者談論,彷彿那是必然而日常的存在。
的確,日常即存在著必然的衰敗。
頹牆內坍塌的磚頭與泥塊相互堆疊。木材濃重的腐朽霉氣,馬陸左右晃盪,蟑螂螞蟻忙著沿牆角疾行,種種昆蟲們在此營造家園。
動物糞便的臭,潘汁的臭酸味,還有教人不禁掩鼻的怪味道四處飄揚。不爛的塑膠垃圾積澱著濃黑的厚塵。蜘蛛在結網。沒有抽屜的桌子布滿長長短短的裂痕。
屋旁的芒果樹強壯地開滿了黃花穗。楊桃樹下溢滿黃熟的楊桃果香和落果發酵的酸味,黃蜂和果蠅飽食之後嗡嗡營營緩慢而優雅地盤飛。
老黑狗趴伏地上,也懶得動一動,像是在想著一隻狗該想的事情,憂傷的兩眼有著歲月的祕密。麻雀和白頭翁在屋簷間喧鬧,聽來卻更顯得空寂荒涼。
紅磚的紅,灰泥的灰,紅灰兩色的老屋半壁牆面生長著牽牛花和不知名的爬藤植物,或鮮綠或枯褐地攀附著凋敝,生命與枯亡和諧地並存,存在著一種殘酷之美,頹唐之美,生命之美,也呈現了人與物曾經生活的句點。
曾經驚訝,記憶中高聳的大瓦厝,何以如今都如此老舊低矮?回鄉時最害怕看到的是,老厝屋簷下坐著曬太陽眼神空茫的老人。那樣的形象令人悚然愀心,也襯托出 老人背後的老屋更加衰落。是時光還是什麼改變了我們心中的比例尺與眼界?但當眼睛被陽光下閃亮的磁磚所刺痛,在新式住宅中看不到建築的美感和情感時,我寧 願回到從小住慣的磚瓦老屋。老屋的氣味和結構我再熟悉不過,夜裡閉著眼睛都能知道走到那裡該轉彎,到那裡該抬腳跨過門檻。磚牆與陽光、雨水、歲月密合,揉 成細緻溫潤光澤的紅,每每在南下的車行中,遠遠望見在一片竹叢中或是田野出現一座紅磚老瓦厝時,特別能觸動回鄉的心情,那樣的磚頭紅專屬於老屋老家老地 方。
回到老家,門前桂花當開,簇簇小小白白的花蕊掩映在濃綠的葉片中,靜靜地綻放芬芳,有一陣,無一陣,渲染在它周遭幾步遠的地方,人在花香裡穿行。那味道潛伏在衣袖裡,在髮絲間,在大家圍桌而啃的玉米上,也漂浮在冬日溫暖的屋簷下。
然而,睡夢中我聽見了石灰掉落在天花板上,窗邊不知是紡織娘還是蟋蟀的叫聲;白天一隻蜥蝪在灶台上流連,見到有人來了,轉過頭來兩眼骨碌碌動了動,優雅地 從紗窗下的破洞爬走。夜裡老鼠不慌不忙沿著牆角一往直前,帶著彷彿要趕赴什麼盛會似的神氣。屋裡牆壁處處有石灰片以一種危險的平衡支撐著,將落未落地懸在 壁上。
老房子也不曾考慮到無障礙空間,房與房之間的戶定,如今成為老人行動的障礙。誰知會有這麼一天,舉步要跨過那個戶定,但那雙腳卻因操勞因退化而瘦弱且僵 硬,腳要抬高那麼幾公分的努力,竟是對老人一次次的衝擊和傷害,那是痛,從腳傳到心內的鈍痛。老人在最熟悉的環境裡遇到最陌生的難題,卻也沒有想要去改造 環境來適應人的需要,「戶定有字」,不可輕易更動。因為節儉的習性,也因為僵固的觀念,老人們過著一種既不向前也不回頭的日子,在老地方。
午睡乍醒,忽聞老屋後風吹龍眼樹的沙沙聲,那種心情啊……
那種心情,為什麼那麼悲涼,像一顆心漂浮在落葉之上,隨著落葉翻滾,該如何留住微風中的桂花香?該如何撫慰老人身體上的痠痛?又該如何記憶美麗的磚頭紅?
【2014/07/02 聯合報】

劉還月的避秦山╱落山風的前世今生


關於恆春半島,你的印象是什麼呢?
雖是制式的印象,然而沙灘、海浪、陽光、比基尼……依舊是大多數人對這個半島最美好的想望,畢竟來去匆匆的旅行,只會選擇最好的時機,帶著最好的心情去享 受最美麗的風景,誰都不必留下來面對惡風撲面、險浪襲岸的殘酷現實,因此「落山風」對於觀光客而言,只是一首歌、一部電影?或者是充滿浪漫的懷想吧?
我認識的恆春半島,卻是從「落山風」開始的,那一年我初到恆春半島,目的是為了執行《馬卡道族民族志》的田野調查,留在田野記錄中的文字是:
那一次,好像就是在重陽那天,從潮州下滿州,奔馳在寬闊明朗的屏鵝公路上,總讓我覺得輕鬆如意,剛過了楓港,車子卻突然一陣全無來由的抖 動,方向盤根本無法控制,車頂又響起長天「轟──」的一聲,我的直覺是爆了胎,而且可能是兩胎一起爆,全身冷汗之餘,努力地控制住方向盤,小心翼翼地停在 路邊,下車撿查卻發現全車完好,正在搞不懂是怎麼回事時,突然又是「轟──」的一聲響起,站在車外的我被強勁刮來的風吹行不由得移動了幾步,最後貼在車門 上。
原來只落山風,我終於領會到了,腦海內卻同時浮起車城鄉保力村,客家人後裔的張英和校長跟我談起一段故事:「古早恆春半島蔥厝攏是向西南 向,因為風從東北方來,大家攏擋抹著,沒法度吃好屁股尾乎風吃,按呢猶原是真艱苦,若不是阮蔥祖先,惦佳冬沒所在種田,飯攏不夠吃,我想伊嘛不願意移來這 扇落山風。」
為什麼只有在恆春半島才有落山風?它到底是什麼風?
其實,落山風並不是恆春半島獨有的風,只是半島上的人們自古以來,都稱自秋深颳起,時強時弱的東北季風為落山風,由於稱呼久了,加上落山風更常傳出肇禍的消息,且都只在半島出現,致使大多數人誤以為它是特殊的風信。
風既然名為「落山」,顯然是從山上下來的風,自東北方吹到台灣的季風,從台灣北境登陸後,便沿著中央山脈而下,到了台灣尾因山勢陡降,風自然隨山勢下坡, 而形成下坡風,風勢會變得更強且急,加上這些出了中央山脈的風,不再受到山區地形的牽引,容易形成反轉的氣流襲捲背風坡的地區,也因此,每逢季風盛行期 間,總是「雨少風多,其威愈烈,掃葉捲籜,塵沙蔽天,常經旬不止」地吹襲著恆春半島,不僅處處塵起沙揚,更形成了九棚沙漠、海口沙漠、風吹沙……等特殊的 地景。
每年短則三、四個月,長可達五、六個月的落山風,讓居住在這裡的人們從來都知道,想存活在這個半島上,首要的就是面對落山風。
於是,洋蔥成了半島人們最特殊的產業。洋蔥的洋字,代表是西方傳入中國的蔬菜,這種世界上最早栽植的蔬菜,原產於伊朗、阿富汗等西南亞一帶,先傳入埃及、地中海,後才傳入中國,洋蔥之名便因此而來。
又稱為圓蔥或蔥頭的洋蔥,食用的部位是葉鞘肥厚呈鱗片狀,密集於短縮莖的周圍,形成的鱗莖,這些外形似球體,生長於地底下的蔥頭,乃是由鱗片狀的肥厚葉鞘 短縮於地下而成,由於洋蔥的原產地在中亞地區氣候變化劇烈,空氣乾燥,土壤濕度的變化更明顯,因此在系統發育過程中,形塑出洋蔥特殊的生態:短縮的莖盤、 喜濕的根系、耐旱的葉型以及具有貯藏功能的鱗莖。如此一來,種植的條件要有巨大變化的早晚溫差,中、強度的光照,疏鬆、肥沃、保水力強的土壤,再加上乾燥 的氣候。
這也是為什麼在台灣,只在恆春半島上有人種植洋蔥的原因,半島的地質屬珊瑚礁風化層,含有豐富的有機質,是最適合洋蔥生長的土質,農人們在初秋種下蔥苗 後,約一個星期便開根發芽,約在一個月後,便長成肥厚的莖,再不久之後便進入落山風期,強勁的風經常把莖和葉吹得歪七扭八,洋蔥筒形中空,表面有蠟質的葉 子無法自我保護,自然意識到生命受到威脅,於是便將所有的水分和養分儲存於鱗片之中,以保存生命,留待來年重新發芽的機會。如此一來也就形成了如果落山風 不強,洋蔥的莖葉長得好,蔥頭就愈小,反之,如果這一年的落山風季長又強,愈能種出肥碩、美味的大蔥頭。
恆春半島的子民們,歷經過幾百年的落山風侵襲,早就學會了和惡劣環境共生的洋蔥哲學,你看見過嗎?
【2014/06/30 聯合報】

天花板上的食物鏈


【聯合報╱陳克華】



圖/可樂王
醫 院喊著要擴建門診很久了,去年終於動土,將一片長久以來荒廢著的草坡夷為平地,蓋起金屬圍籬,怪手轟隆隆進進出出好一陣子,幸好隔得遠,當中又有一棟三層 樓建築擋著,平時工作並不覺得特別吵。只是誰也沒料到,不過是清理一片幾百坪的荒地,卻造成日後我所工作的這棟大樓的深遠改變。 一直以來我工作的門診大樓,因為有人(包括我)幾乎三餐飲食皆在自己辦公室裡,不免偶爾見有老鼠蹤跡。無聲無息,久久一次,頂多留下幾處食物外包裝被齧咬的可疑痕跡,並無構成所謂「鼠患」的具體事實,倒也人鼠彼此相安無事。
但就在那片荒地施工後不久,辦公室裡鼠跡突然變得確切而頻繁起來。
首先是遺留桌上的食物隔夜一律不翼而飛,接著置放抽屜裡的食物從餅乾到茶包,無論如何藏匿,全被咬開吃過,然後辦公室各個角落電腦背後一行行堆著的老鼠屎 陸續被發現,再過幾周,下班後在辦公室留得較晚的同事皆聽聞天花板上時有異物行走奔跑的重重腳步聲,之後,這頗有分量的腳步聲竟然白晝也時有可聞。
「是老鼠變多了?」同事甲皺眉仰望天花板,拈鬚搔頭不解老鼠猖獗的原因。
於是捕鼠籠紛紛設置了起來,也照舊天天空空如也。有時籠子中置放的餌如鳳梨酥等,還是不翼而飛。彷彿是鼠輩對置放者智力的嘲弄。
「何不用黏鼠板?」同事乙顯然被激怒,斷然提議,雖然多人認為太過殘忍,因為被黏住的鼠輩往往因恐懼掙扎而手足折斷,屎尿齊出,被發現時死狀太慘不忍卒睹,不像捕鼠籠,逮住了還可以慈悲放生。但捕鼠事大,信仰事小,畢竟不好阻擋。
但是當我辦公桌四周布下三塊黏鼠板偕同中央那塊牛奶糖皆蒙上厚厚一層灰時,另一件慘事發生了──辦公室裡有蛇。
隔壁同事丙早晨打開辦公室門時,一條三呎有餘的臭青母在地板上正怡怡然橫過他面前。呼應著上周隔壁大樓有醫生在看門診時,自天花板上垂下一條青竹絲。
擅長推理的同事丁立刻看出這背後有文章:一定是整理那塊地的結果,造成原來居住其中的動物大遷移,首先是老鼠,老鼠一多引來了蛇。
自此天花板上重重的腳步聲,改為追逐聲。往往倏地由天花板一角飛快地傳向對角線上另一角,呯呯呯呯,好像在打仗。
「蛇看來不太大,怕是會有一窩小蛇……」同事戊觀察被警衛拎走的蛇,深謀遠慮,提醒大家要提高警覺,怕還會有其他蛇要從天花板上垂下來。
從此大家下班後多準時離開,連我這個因家中無電腦喜歡賴在辦公室電腦面前的人,也不得不考慮到如果一個人深夜在斗室獨戰蛇類的可能處境,而不得不早早收拾包包。
接著更不可思議的生物襲擊了辦公室:跳蚤。
「怎麼可能?」同事己終於按捺不住:「我們大樓都有按時噴藥消毒的呀,上個月不是才剛剛噴過殺蟲劑……」
女同事們紛紛換下短裙改穿長褲厚襪外加長統靴,順便遮一遮被咬得紅腫的滿腳紅豆冰。
然後事隔一周,真正的主角才終於登場:同事庚在打開辦公室門時,一隻白鼻心從門縫裡竄了出來,天花板數片板子掉落在地,砸壞了幾件家具。
那時正是台灣全島傳出白鼻心身上驗出狂犬病病毒的敏感時刻,大夥兒終於意識到事態嚴重:原來天花板上不止是可能藏著一窩蛇,而且還引來了吃蛇的白鼻心。一個完整的食物鏈於焉確立。
警衛百般不解地抓走了並不咬人的白鼻心後,「這下可好了,我們得防一下狂犬病!」同事辛足智多謀,立刻上網調查白鼻心,得到結論公布行為共同守則:「白鼻心平時並不會主動接近或攻擊人類(但發了狂的例外),而且屬於夜行性,所以只要下班後不關燈,就足以驅離牠們了。」
會有這麼簡單嗎?我心理這樣懷疑,但就從此離開辦公室時絕對保持全室燈火通明,燈一盞也捨不得關。
然後事情似乎就此停寂了一陣,彷彿塵埃已落定。
辦公室裡還有比白鼻心位居食物鏈更上位的生物了嗎?我有時會無聊這麼想。應該沒有,除了人類。還是老鼠已被吃光,其他動物只好另處覓食?
我的疑問很生態學:天花板上的食物鏈是從上層逐漸向下消失吧?!因為接著並沒有更多白鼻心或蛇再從天花板上掉下來,同時由於嚴格實施控管食物,零食絕對清 空,終於有一天早晨,三隻老鼠死在我那三片蒙塵已久的黏鼠板上的牛奶糖不遠處,當我發現牠們時已雙眼圓睜,手足折斷,屎尿齊出,顯然已氣絕多時。
我滿懷罪惡地收拾掉這幾乎是為期數月的食物鏈事件落幕前的最後三隻動物,心裡卻嘀咕著:才不過整了一片地,就搞得這棟大樓烏煙瘴氣,天翻地覆,更遑論人類曾經破壞了多少大自然?
是量子物理還是生態理論說一隻亞馬遜雨林深處的蝴蝶振翅,就足以掀起太平洋上一陣颶風?地球,全人類,大自然,乃至於全宇宙原是一整個因果綿密相循的生命共同體,牽一髮而全身動。這個天花板上的食物鏈事件,具體而微,一葉知秋地示現了這「一體」的真相。
事過境遷,有朝一日那片荒地會立起一棟新的鋼筋水泥大樓,原來曾經居住的生物哪裡去了?
當我的同事們至今依然每日嚴格地帶走所有剩餘的食物時,再也沒有人曾經想起,百年,千年,萬年之後,人類會去了哪裡?
【2014/06/30 聯合報】

星期三, 6月 25, 2014

文學相對論/白先勇vs.奚淞-三個孽子


文學相對論5月 白先勇vs.奚淞 
四之二  - 三個孽子 哪吒、賈寶玉和龍子

白先勇(右)與奚淞對談。
圖/本報記者鄭超文攝影
奚淞撿到的哪吒三太子。
圖/本報記者鄭超文攝影
1971年9月,奚淞在白先勇主編的《現代文學》雜誌裡,發表短篇小說〈封神榜裡的哪吒〉,震動文壇。但他隨後赴巴黎念美術、鑽研佛經投入宗教世界,極少動筆創作,看似斷了文學俗緣。 去年奚淞為《文訊》雜誌義賣白描觀音,意外撿到一尊哪吒神像,竟將他這四十年來從哪吒到觀音、從文學到宗教的摸索過程串在一起。他認為生命的感觸不止通向 文學,也會提升至宗教境界。曹雪芹的《紅樓夢》和白先勇的《孽子》,是文學也是宗教。這次的文學相對論,便請白先勇與奚淞對談「三個孽子:哪吒、賈寶玉和 龍子」。
人的生命就像種子
奚淞(以下簡稱奚):多年前我母親生病。深夜我坐在母親病床前,拿起白報紙寫〈哪吒〉,筆下文字就像一串珍珠,一個拉一個。一夜之間,我把對文學的嚮往傾 瀉而出,經歷寫作的狂喜。發表後,我從此不再看這篇作品,再也抓不住這種感覺,轉到巴黎念美術。這篇小說成為我的棄嬰,一棄就是四十年。
白先勇(以下簡稱白):沒想到,奚淞和哪吒其實結了一輩子的緣。
奚:母親去世後,我一直在佛法中摸索。我畫了卅年的觀音,畫觀音對我來說就是禪修。幾個月前,我畫了一尊觀音,身體趺坐、側身看著岸邊一朵蓮花。我畫觀音 時,覺得人生真是奇妙。我當年寫〈哪吒〉的頭尾,是哪吒的師父看著岸邊的蓮花,說哪吒就是蓮花化身。我那時怎知道,四十年後我居然摸索佛學還在畫這朵蓮 花。
人初生的生命就像種子,努力迸發萌芽時,可能會預見到未來的樣子。我覺得先勇年輕時所寫的小說就是這樣,他所寫的世界不是年輕人所認識的世界,而是他用生命爆發出來,所看到的世界。
去年我接到《文訊》雜誌的信,希望我捐一些書畫義賣,我準備捐這幅觀音像。第二天早上,我騎著腳踏車經過一間廟,發現廟前的垃圾堆裡放了一尊木雕。一看, 竟然是哪吒。廟裡的人說不是他們的,我便將神像放在車籃中帶回家。洗去塵灰後,發現這尊木雕年代悠遠,可能是出自大陸唐山雕刻師傅之手。
上網查資料,才發現三太子在台灣很紅。傳說《封神榜》裡的哪吒,是托塔天王李靖的兒子,因為誤殺龍王之子,龍王到玉皇大帝前告狀。李靖回去教訓兒子,哪吒回道:我來到這世上不是自願的,既然犯了天條,我便剔肉還骨,償還這罪便是了。
但網路上一直追問:哪吒是不是印度人?原來哪吒的身世也一直有學者在探究。我這才知道,哪吒是唐代大乘佛教盛行時,隨印度神話一起進入中土。哪吒原本是護 持佛法四大天王中北方毘沙門天的第三個兒子,這個故事後來演化成道教的神話,哪吒也成為道教最年輕的神,在台灣擁有普遍的信仰。我在這裡找到哪吒和佛教的 淵源。
難怪我老覺得「剔肉還骨」不是中國的故事,中國人講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會編出這麼離譜的故事。我還請印度的師父幫我查,他說這也是一個印度遺失的神話故 事,但經典的確記載毘沙門天有個名叫那吒俱代羅的兒子。再繼續追查下去,才赫然發現《普門品》中談到觀世音菩薩的變化身時,毘沙門天也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 之一。
阿彌陀佛和觀音是中國人最重要的信仰,尤其觀音代表慈悲心,被中國人逐漸轉化成女性,以一個母親的性格出現。進入歷史期的人類社會是一個由男神主宰、表面 理性卻充滿了戰爭和經濟掠奪的社會,底下卻潛藏著愛與慈悲的女神所支撐、不可思議的世界。其實,早在石器時代就是一個女神的社會,卻被人類文明壓制下去 了。
卅年來,我追尋母親慈悲的容顏,走了這麼大一圈,從哪吒找到觀世音菩薩。我這卅年,就像認祖歸宗,又像苦兒流浪記,終於找到家門。
我家中供奉哪吒像,上面是他父親毘沙門天,底下供著《妙法蓮華經普門品》,裡頭記載觀音可以化身為毘沙門天的經文。下面有一張照片,是我捐給《文訊》拍賣 的「觀蓮菩薩」,旁邊有一張三太子當初被棄置時蒙在臉上的紅紙。底下寫著「花開證法,歸根成靜」偈句,意為蓮花的開放象徵著覺悟,當他認識自己的本源時, 心裡是安靜的。哪吒雖然腳踏風火輪、拿著武器,只要找到本源,心裡卻是沉靜的,因此我畫的哪吒,手裡拿的不是武器,是一朵蓮花。
文學最高的境界就是宗教的境界
白:像哪吒對奚淞一樣,《紅樓夢》對我來說也是一生一世。我九歲在上海聽廣播電台講《紅樓夢》,看《紅樓夢》的連環畫、小人書,還集了好多賈寶玉、林黛玉的公仔牌。我退休前教了廿九年的書,以為自己可以不再教書了,沒想最近因緣際會,又在台大開《紅樓夢》課程。
現在的年輕人,很少人願意從頭到尾好好讀《紅樓夢》。這本書是「天書」,不能不看的。我上課講到賈寶玉出場時,說他帶了一身裝飾,「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長得就像是神的樣子。我到奚淞家看到三太子的神像,一驚,這不就是賈寶玉!
賈寶玉是神瑛侍者,到賈家十九年還滿俗緣便走了。他就像哪吒轉世,離開也像哪吒剔肉還骨,肉身給賈府留下一個孩子和功名,佛身則走了。
哪吒和賈寶玉,都是中國神話文學中的孽子系列。他們都是叛徒。哪吒是天庭的叛徒,儒家社會容不下賈寶玉。他們被制式社會趕除,遭到流放的命運,不同的是賈寶玉選擇的是自我流放。
奚:賈寶玉非常敏感,他經歷大觀園中眾生的悲苦,這不就是白先勇嗎?
白:《紅樓夢》在某方面就像是佛陀傳,寶玉就像悉達多太子,經歷生老病死。
奚:悉達多太子的敏感,跟他從小失去母親有關。他的母親摩耶夫人,在蓮花池邊生下悉達多,七天後便去世。他的生命中有一種惘惘然的缺失沒有補上,讓他會去關懷世間的苦。
白:悉達多太子、耶穌和賈寶玉,他們都看盡世間的苦,想要找一種救贖。
奚:他們想翻轉這種苦,苦成為一種入道之門,藉苦去看生命的真相。一般人養尊處優,沒有這種敏感去體悟生命之苦。
白:救贖一直是文學的主題。我在《孽子》中寫龍子也是如此,他死過一次回來後,想在阿青、跛腳小孩的身上,找回生命的救贖。
奚:生命的大痛不止會通到文學的深處,也會提升至宗教的境界,這也是連結宗教和哲學、文學之處。
白:文學要達到很高的高度,必須觀照整個人生,必須跟宗教有所結合。文學最高的境界,也是宗教的境界。
《紅樓夢》對女性的尊重, 沒別的小說比得上
奚:很少有一部文學可以像《紅樓夢》一樣,把世間的繁華盛景,架構在宗教、神話的結構之下。
白:《紅樓夢》用燦爛華美的文字,表現「空」的哲學,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奚:年輕時看到《紅樓夢》結尾,賈寶玉穿著大紅猩猩斗篷在雪地中匆匆三拜,會感到一種惆悵,那是因為年輕的心對堆金砌玉的世間繁華還有留戀。現在活到一把 年紀,開始感到浮生若夢,夢不是假的,而是把真實的東西翻過來,讓你看到真相。現在再讀賈寶玉雪地三拜,不再感到悲愴,而是看到一種開悟的境界。《紅樓 夢》不是追憶似水年華,而是把有和無翻轉過來,把東西翻轉給你看是空的。
白:奚淞的畫室有一個對聯:「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我在台大開課時,就用這副對聯來說《紅樓夢》的境界。
奚:這是在絲路張掖古廟裡的對聯。我們一群人走絲路時,一名學佛的人突然有了靈感,找到了一間斑駁美麗的古廟,裡頭有一座臥佛。廟裡的對聯都是斑駁不清, 只有這對是清楚的。它是西夏國的對聯,但用的是中文。在戈壁沙漠那種茫茫然的天地線下前進,你會產生「天問」:問天地之間我的存在是什麼?人們在黃沙中不 斷追逐地平線、永遠不會抵達,就像世間人都在尋找幸福,卻永遠不會找到。我們都活在時間和空間的幻覺中,就像史特林堡的《夢幻劇》或柏格曼的電影《芬妮與 亞歷山大》裡所傳達的精神。
白:就像湯顯祖在《牡丹亭》中所言,夢中之情,未必非真。
奚:《紅樓夢》一開場便出現「女媧補天」的故事。這跟我這卅年追尋有關,祂是一個女神、女性世界的復活。曹雪芹在大觀園的女性中尋找愛的本質,是一種「女性」的探尋,就從女媧補天開始。
人類文明的表象世界,是一個理性邏輯的社會,充滿政治、經濟、戰爭和掠奪,得靠女性來扭轉。就像天庭男神吵架把天柱弄斷了,要找女媧來補天,因此永遠會有一個「大地之母」的神話。
白:《紅樓夢》跟《水滸傳》所代表男性的世界,形成兩種極端。《紅樓夢》對女性的尊重,沒有別的小說比得上。
奚:《孽子》裡圍著新公園團團轉的一干主角,都在追尋父親的認同,但他們所踏的土地,卻是清代天后宮的遺址,供奉女神媽祖。
白:「親子」之間的關係很神祕的,父母給你生命,中間卻是一連串問號。龍子這麼怨他父親,根源是對自己存在的惶惑與追尋。
奚:「孽子」代表生命中的受傷與受苦的人,以及他們生命的可能性,他們所發出的「天問」與可能的翻轉。在這點上,我和先勇很能共鳴。
白:我雖然沒有研究宗教,但心境上卻是。我對佛教的興趣,便來自《紅樓夢》給我的文學的引導。
【2014/05/12 聯合報】

感時篇/那泡尿 照出了什麼?


人不應以自己的「文明」鄙夷他人
對於不自知或自大的人,中國有句諺語:「撒泡尿照照自己。」
有一個中國大陸三歲小孩,在香港馬路邊撒了一泡尿,無意間照出了很多人的原形。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大陸遊客薛氏夫婦帶孩子到香港旅行,4月21日來到鬧區旺角,孩子內急,母親讓她在路邊小解。有路人圍觀,並拍照,薛氏夫婦與之爭吵,並想奪取手機刪除照片,釀成爭執,拉扯間薛太太動手抓人,被警察帶到警局處理。
鳳凰衛視一位女主持人將孩子小解、群眾圍堵和發生吵鬧過程的影片上了微博,當天就有200萬人點閱,隨即引發大陸和香港網民「相罵無好言」的論戰。
大陸網民:香港歧視內地人,發起拒遊香港活動,廣東停止供水,讓香港人去喝尿,等他們磕頭求我們時才回去。
香港網民:蝗蟲不來了,清潔衛生回來了,把香港文明還給香港人吧!
看了這則新聞,我們「順理成章」的得出了一種理解:大陸民眾公德心薄弱,不重視清潔衛生,認為孩子在路旁撒泡尿無所謂。而香港民眾對這種事情不習慣,不過也用不著這麼咄咄逼人。
大家且慢下結論,這則新聞裡漏掉一些事實:
一、據薛氏夫婦說,他們曾帶孩子在公共廁所前排隊,因為人多,孩子等不及了,只好讓他在路邊便宜行事。
二、薛太太在孩子小解時,曾用紙尿片接住,以求補救。
三、因有路人拍攝孩子的下體,薛太太才搶奪相機。
有網民指出這些內容,要求鳳凰網那位女主持人道歉。她後來在微博上承認報導「未呈現全貌」,但沒道歉。
因為當時情況已不好查證,網上乃有各種說法。有人指薛氏夫婦沒有領孩子在公廁前排隊,因為孩子便溺的地方不在公廁旁。也有人說,孩子不是小便,而是大便。
如果鳳凰網那位主持人最初的報導能「呈現全貌」,不僅符合媒體「追求真實」的信條,也不致誘發論爭,且導致兩地人民的相互敵視。他遺漏新聞重要元素,如屬無心,那是工作過程的缺失;如屬故意,那就是職業道德上的瑕疵了。
印象裡好像聽過鳳凰衛視負責人說過,他們的目標是辦一座華人的CNN(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不知CNN記者碰到這樣的事會怎樣處理?
其實,不僅有些香港媒體不夠專業,台灣新聞界更是隨心所欲得可以。看看那些視意識形態為最高指導原則的報紙和電視,指鹿都可為馬,還有什麼事不敢做的?台灣今天的亂局,他們要負最大責任。
港、陸民間的不睦,已非一日之寒。大陸開放觀光,內地民眾蜂擁而至香港,造成擁擠和髒亂在所不免。誠然,大陸13億人口,教育尚未完全普及,吐痰、吸菸、 不排隊等習慣一時難改。港、台人民應以「哀矜勿喜」的心情,容忍之,影響之。怎能以「高等華人」自居,鄙夷來訪的客人?而隨著大陸經濟發展,小康社會日臻 成熟,民智必然日進,大陸人民的文明水準趕上港、台,只是時間問題,應該是合理的預測。
再說,港人對找不著公廁的遊客不給予援手,反而圍觀、拍照、上網,這對自己引以為傲的那點「文明」,也就沒有什麼可誇口的了。
【2014/05/08 聯合報】

星期四, 6月 05, 2014

磨刀


掏出十元紙幣給他付工錢,「不用找了。」我說。 他堅決把兩元毛幣塞進我兜裡,說:「八塊錢是我的手藝,十塊錢就是人的貪心了,我一輩子最恨的就是一個字:貪。」……


圖/阿力金吉兒
一如大雪覆蓋曠野,遮其醜陋,使其美白,風霜侵襲顏面,去其鮮潤,使其粗糙,放眼望去的人與事,往往不是它的本質。譬如眼前這個人—— 酷暑之下,他仍著一襲草綠的建設服,前胸是斑漬,後背是汗鹼,因為身材瘦小,整個人像未發育成熟的一個胚胎,被胞衣罩起來。下身是土色的粗布褲子,兩隻褲 腿挽到膝蓋,腳桿子蠟黃如柴,似難以承重。他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後架上綁著一鄉下才有的窄長板凳,車把上掛著一個工具袋,因為沉重,所以不搖擺。他走 得輕捷而無聲,好像他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謙卑如夜行。知道我在注視著他,便回頭朝我一笑,「磨刀磨剪子不?」聲音也輕,全無職業豪邁。淺笑之下,皺紋深 廣,以為有足夠老,便生出憐惜,說:「磨。」
隨我到了我居住的樓口,我說:「你且等一等。」他笑笑:「好,不急。」
我住的是一樓,很快就踅出門來。見他已騎在窄凳上,工具整齊地擺在腳下,可見他是個成熟的匠人,有屬於自己的歷史,不免生出信任。
拿出的是一大一小的兩把刀。雖經年使用,因勤於擦拭,刀面光潔,夕照之下,能映出人影。心裡說,其實是無須磨的,不過是照顧一下你的生意而已。他接過刀 去,順刀刃斜睨了一下,笑著說:「您這兩把刀,雖光亮唬人,卻都還沒有開刃呢。」我說:「這怎麼可能?」他說,「您看,這刀身與刀刃一樣厚薄,手指頭放在 刀刃上用力摁一下,也不過是一道白印,不信您試一試。」一試,果然沒有鋒利感覺,順勢調侃道:「這城裡男女離常識漸遠,以為是雞就下蛋,是刀就能砍。」
他酣然一笑,說:「您真逗。」便將其中的一把抵在窄凳一端的匝柄之上,再用皮環縛住刀尾並蹬在腳下,使其牢靠,然後施以銼刀,一點一點地銼去刀刃上多餘的 部分。其實,窄凳的一端就安著一盤砂輪,手柄一轉,火星一閃,刀刃立現,但他居然捨輕就重,用手。如此做來,這將是一個相當長的過程,但電視裡,正有一個 喜看的劇目,我便表現出不耐煩,說:「幹嘛不用砂輪,橫豎不過是一把切菜刀,沒必要這麼講究。」他還是酣然一笑,說:「這刀也一如人,都有不同的性子,您 這把是合金做的,鋼口是脆的,一上砂輪,會蹦出豁口。」我還是不能信服,便問:「你們磨刀的是論件數,還是論工時?」他說:「論件數,一把兩塊。」說完, 他好像明白了我問話背後的含義,臉不禁紅了。臉紅的應該是我,他卻先紅了,讓我看到了「樸實」的模樣,便心生一絲慚愧,說:「就依你。」
刃開過之後,他從工具袋裡拿出一塊中間凹陷的磨刀石,不緊不慢地磨了起來。磨過一個光景,他便斜眼看一看刃口,並用手指在刃上拭一拭,再接著磨下去。我覺 得那刀口已足夠鋒利了,但他還是覺得不到火候,一系列的動作不斷反覆。其間,他點燃了長桿菸袋,銜在嘴上,因為漫長,菸火竟至斷了數次。他那個不急不躁的 樣子,讓我不禁自問:他這是出來做買賣的嗎?
因為離得近,更看出他皺紋綿密皮糙骨瘦,便問:「您貴庚?」他說:「都五十了。」我吃了一驚——鄉下人論虛,說是五十,其實是四十九,與我同齡,然而卻這 樣老態龍鍾,讓人頓感世道不公,便真切地說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他說:「我自己知道行與不行,您儘管去忙,不必等。」
這把刀終於磨好了,竟用了近半個小時的光陰,看了一眼那另一把刀,我不禁笑著搖了搖頭。拿過刀來,他也笑著搖了搖頭,說:「對不起,還是一把合金做的。」 我說:「這一把就不磨了,湊合著用吧。」他說:「那可不成,刀既然到了我手裡,就屬於我。」似乎怕我跟他爭奪所屬,他急切地把刀固定在窄凳之上,然後再點 燃了他的菸袋,嘻嘻笑,竟至笑出了兩縷口涎。還是重複既有的程式和動作,我真的有些不耐煩,轉身走了,把刀和人遺棄在那裡。
電視裡的劇情雖然感人,但奇怪地,卻沒有了往日的吸引,總是時時地到臨街的陽台上看一眼那人。那個人專注地工作著,嘴上的菸袋像個擺設。夕陽的餘暉灑在他 的臉上,臉色很黃,一如土地。到了後來,餘暉收斂,已看不見他的臉色,只有身姿還在,一如剪紙。再回去觀劇,居然感到那裡邊的淚水與歡笑離人間煙火甚遠, 有些虛假,屬於奢侈,屬於有閒。
知道他快完成了工作了,便從冰箱裡拿了兩聽可樂——雖然知道這樣做有些居高臨下,因而顯得卑鄙,但還是這樣走出門去。他果然不知所措,推拒時竟至把窄凳帶 翻了,「使不得,使不得!」我說:「您也別不好意思,我也是鄉下人出身,依鄉下的規矩,在手藝人幹活的時候,應該有菸茶伺候,在城裡混久了,連這最起碼的 規矩都給忘了,所以請您原諒。」
「瞧您說的,瞧您說的。」我矮下來的身姿果然平復了他心中的謙卑,他不再推辭。掏出十元紙幣給他付工錢,「不用找了。」我說。他堅決把兩元毛幣塞進我兜裡,說:「八塊錢是我的手藝,十塊錢就是人的貪心了,我一輩子最恨的就是一個字:貪。」
他表情嚴正,我內心歡悅,情不自禁地學起了《紅燈記》裡的一句喊:「磨剪子來鏹菜刀——,磨剪子來鏹菜刀——」
鄰人被驚動,紛紛探出窗,真有數人拿刀出戶,匠人又有了新的商機。以為這正可以回報他的敬業,沒想到他卻滿臉驚慌,推車欲走。我說:「到手的生意都不做, 您這是為什麼呢?」他說:「天都黑了,看不清物件了。」我說:「不是有路燈嗎?」他說:「我眼神不濟,燈光下看東西是模糊的,會給人家磨不好。」見來人近 了,他說一聲「再見您哪」,便倉皇騎遠,一如逃。
最先來到的是縣一中教歷史的張秉璋老師,他滿臉疑惑,「怎麼回事?」我便把磨刀的經歷與他言說。聽完敘述,他唏噓不止,感嘆道:「這就是小人物的可愛了——小人物不趨時、不趨利,他們不怕辛勞,只怕欺心,這叫什麼,這叫輕賤者往往品重、位卑者往往德高。」
我回味著張先生的感嘆,在路燈下不停地踱步。我發現,夜色越厚暗,燈光越明亮,好像能穿透軀殼照進內心。
我堅信,明天夕陽燦爛之時,那個人一定會來,因為他知道,這裡的住戶,對他有期待。
【2014/06/05 聯合報】

感時篇/願鄭捷把我們教好


社會很多「隱性傷人」的事卻少人在意
東海大學二年級學生鄭捷在台北捷運車廂內隨機殺人,4死24傷。這般凶殘的暴力,在台灣還是首見,把大家都嚇壞了。
驚魂甫定,社會開始檢討原因。有人說他在家庭中溝通不良,有人懷疑他在男女感情上受挫折,有人更指他沉溺於網路上打打殺殺的電玩遊戲而弄假成真。總之,萬方有罪,罪不在我。很少有人反省,我們成人社會是不是把青年鄭捷教壞了?
鄭捷持刀行凶,伏屍多人,血濺車廂,人皆見之,故生恐懼之心。然而社會上經常搬演反倫理、反公義、反法治的事件,摧殘了人的良知,毀壞了共守的價值,動搖了國家的基礎,但那些不見血的「隱性傷人」事件,大眾卻習焉而不察。其實,「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惡苗必會長出惡果。
試說一惡苗:立法院長王金平和民進黨總召柯建銘關說司法案件,兩人都全身而退,負責偵查除弊的檢察總長黃世銘反受到懲處。中研院院士胡佛教授以「光天化日 陷人於罪」為題,在報上撰文質問說,這樣的做法,「法理能恕嗎?天理能容嗎?」一樁法理難恕、天理難容之事,居然見之於光天化日下的台灣,教「鄭捷們」受 到怎樣的啟發?用不同的方式傷人,可行之於廟堂,卻不見容於市井,又能教「有樣學樣」的「鄭捷們」心服嗎?
台灣暴戾之氣的形成,其來有自。看看我們的立法院,有幾個議員發言像有教養的人?在風狂雨驟式的語言暴力之外,揮拳、扯髮、潑水、拉麥克風、占主席台、阻 撓國家重大建設法案通過、視百姓福祉如無物,反以「民主」沾沾自喜。這樣的自欺欺人,不是對國家和人民的「隱性傷人」是什麼?
立委不僅在院內言行不堪,在院外更原形畢露。馬英九總統喪母,民進黨立委陳歐珀跑到靈堂鬧場,還要喪家出來賠禮。郭台銘指著鼻子罵說「禽獸不如」。
媒體之媚俗與腐化,棄專業規範如敝屣,與國會枹鼓相應,同惡相濟,社會受害益深。個人曾久役於新聞界,嘗居是山,同感愧怍。
今之台灣,風俗之厚薄奚自乎?在於立委之嘴巴拳腳與記者之筆頭畫面也。二害常在,國無寧日。
然尚不僅此。大學生「攻占」立法院和行政院,一派造反有理的樣子。交通大學校長吳妍華在討論學運問題時,表示「沒把學生教好」,台大法學院長謝銘洋立即仿 效說「我們沒把馬英九教好」,而民進黨籍台北市議員周威佑更口出穢言汙辱吳妍華。看到這些社會頂端者的言行,真教人咋舌。風行草偃,教育是國家的根本,我 們的根本動搖了。
我不知自己是否在「無限上綱」,覺得成人社會的芸芸眾生,尤其菁英階層的人,都應正心誠意,反躬自省。我們只有懺悔,才能接受教訓。
願鄭捷把我們教得更好。
【2014/06/05 聯合報】

星期日, 4月 27, 2014

甲午的女人們


【聯合報╱衷曉煒】

女人不止為母則強,為姊亦強,為人子亦強……
天下興亡,匹婦有責

圖/吳孟芸
1894年9月15日,甲午戰爭正酣,清方奉軍記名提督左寶貴,在平壤保衛戰中力戰殉國。幾個月後上海的《點石齋畫報》,以圖文並茂的方式,揭露了一則爆炸性的消息:一支娘子軍已經整裝待發,開往抗日前線殺敵! 報導中說:在左寶貴英勇戰死後,他的夫人「痛夫情切」,矢志為夫報仇,於是,「號召巾幗中之有鬚眉氣者」,組成一軍,親上戰場!天下興亡,匹婦有責,巾幗怎讓鬚眉?
其實《點石齋畫報》以今天的標準來看,是名副其實的八卦媒體──它的編輯群甚至有時連捕風捉影的功夫都懶得花,直接就用小說的手法,「製造」出一條條的假新聞。該報的小說功力,從把清軍在朝鮮牙山的大敗,硬掰成「斬獲倭首二千餘級」的大勝可見一斑:
「華兵僅二千餘名,各奮神威,短兵相接,無不以一當十……」然後該報記者像是親眼目睹一般:「倭兵死亡枕藉,滿目瘡痍,有自相踐踏者,有長跪乞求者,悲慘之形動人憐憫……」
前面這一則娘子軍上陣的消息自然也不例外──以精神勝利式的偽新聞,鼓舞自己人的民心士氣。報導還不無遺憾地說:光緒皇帝看到之後,批語「中國堂堂之上邦,滿朝文武,與左軍門報仇者何患無人,何必使婦人從軍,為外邦見笑耶?」於是不許這批熱血婦女上陣。
無論是滿門忠烈的楊家女將,還是擊鼓破金的梁氏紅玉,中國歷史上每到危急存亡之時,在戰爭暴力裡屬於弱者的女性,便會被廟堂董狐或稗官野史搬上檯面,也為 鐵馬金戈的戰爭添點人味。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證明戰事的慘烈、犧牲的巨大、勝利的決心,或民族的精神。所以,無怪乎當甲午海軍全滅,陸軍盡沒之後,這家小 報會用娘子軍上陣,來證明「我們的精神始終優於敵人」這回事了。
叮囑丈夫為國珍重,有什麼不對了?
斬刈殺伐,金戈鐵馬的疆場,能加進幾絲女兒的粉紅色,讓這血腥又硬梆梆的事,變得柔軟而又有人味──哪個開赴戰場的男兒,心裡沒有一個渴慕思盼,能在衣錦榮歸的時候,親手為他「哥哥你打勝仗回來我把杜鵑花插在你的胸前」的女孩?
但有時這種粉紅色的連結不太光彩,其中一則就與平壤之役公認的罪魁敗將衛汝貴連在一起。據說他「節節退縮,貽誤大局」,後來被清廷下詔「依律論斬,即行處 決」。《清史稿》列傳二百四十九,在「衛汝貴」的條目下就直斷了他的懦夫形像:「汝貴治淮軍久,援朝時已六十矣。其妻貽以書,戒勿當前敵,汝貴遇敵輒避 走。敗遁後,日人獲其牘,嘗引以戒國人。」
這其實是天字第一號冤枉。第一,這封信根本與他無關。中方檔案並無相關記錄;日方檔案裡找到的幾封清軍將領的家書,都跟這莫須有的「勿當前敵」罪名扯不上關係。唯一一封內容類似的,是聽說後來化妝成女人逃走的清軍主帥,葉志超的家書。
在日本方面看來,葉儼然是清方第一負面人物代表。甲午年日本東陽堂所發行的《風俗畫報》裡,曾在日軍攻下平壤後的那一期,為葉大人放棄了廣告,專門把他的 畫像用作封底人物,並在旁賦詩一首:「功名非所慕,一意只奔逃;鶴唳風聲際,知君汗馬勞。」意在諷刺他前敵畏戰,只顧奔逃。
而葉志超的家書其實並無可疵議之處。那是在1894年7月18日,葉夫人孫氏寫給身在前線丈夫的家信,信中絮絮叨叨著像是「火腿、洋點心共八色,已經寄到 行轅」,望老公勉加餐飯之類的話;另外叮嚀:「憶吾夫二十餘歲從戎至今,每戰必先,人所欽佩。此時年近六旬,精神雖好,較前實差許多。總宜調遣得人,勿身 先士卒,是為祈。朝鮮天氣過熱,祈保重柱石之身。」
大戰之前,做妻子的叮囑先生為國珍重,有什麼不對了?這封信的「勿身先士卒」五個字,竟然就被以訛傳訛,變成清軍腐敗,將領不愛國、「不像男人」的罪證。
外國人盡忠職守,毫不遜於中國戰友
而參與了甲午這場大戲的,還遠不止地球這半邊,中國與日本的男人與女人而已。
1897年2月11日,按中國曆法是丁酉年,紐約研究生醫院的病房傳出一聲槍響。病人菲里奧‧諾頓‧馬吉芬舉槍自盡──他原本要在第二天接受摘除右眼的手術。
馬吉芬的傷就是二年多以前,半個地球之外的甲午戰爭中受到的,當時他擔任清方主力艦鎮遠的副艦長。激戰中他在甲板上指揮救火,不幸為多塊彈片擊中,一小塊嵌入頭骨的碎片始終無法取出,導致後來不時的劇烈頭痛,同時雙眼還有失明之虞。
原來,這個美國人是受雇於北洋艦隊的「洋員」。這些外國人盡忠職守,英勇奮戰,與中國戰友相較毫不遜色。在李鴻章的報告裡就如此寫道:「……此次海戰,洋 員在船者共有八人,陣亡二員,受傷四員。該洋員等以異域官兵,為中國效力,不惜身命,奮勇爭先,洵屬忠于所事,深明大義,較之中國人員尤為難得……」
八人傷亡六人,洋員傷亡比率竟然高達75%!
而從美國安那波里斯海軍官校畢業的馬吉芬,本來只是威海水師學堂的「教習」,甲午戰始,他自告奮勇,調上第一線。甲午戰後,在一面倒的成王敗寇評斷中,他獨排眾議,為中方辯護:
「我也承認日軍水兵勇猛,軍官精悍,但我也必須為受到輕視的中國水兵鳴不平……我方艦少砲少,尤其是速射砲數量極少……(日方) 並沒有經常處於這樣的境地之中。」
他盛讚北洋艦隊的精熟戰技與高昂士氣:「(大東溝海戰前) 氣氛熱烈,殺氣騰騰……甲板上已灑滿了沙,避免打滑。一群群膚色黝黑的水兵將髮辮盤在頭上,迫不及待地準備決一死戰……(激戰中) 12英吋火砲的砲長,正手持砲索瞄準時被擊中頭部。頭骨的碎片打在身邊其他砲手的身上……(另一) 砲手隨即抱住他的腰交給下一人,然後自己抓起砲索,取代砲長的位置,重新瞄準射擊。」
「當鎮遠前甲板燃起大火時,一位軍官召集志願者救火,雖然此時三艘日艦的砲火隨時有可能橫掃過這片區域,但人們仍然熱烈響應,然後奔向九死一生之地。當他 們回來時無人不受傷。不,這些人絕不是懦夫。無論在何處,戰場上總會出現幾個貪生怕死之輩,但在這裡,在別的地方,都有對他們不屑一顧的勇敢鬥士。」
但歷史一向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馬吉芬回美國養傷後,不能適應舉世對於中國海軍輕視的眼光;特別是:他獻身的艦隊與大半戰友已經灰飛煙滅。於是他選擇了與他 的老長官,前北洋艦隊提督丁汝昌,自盡的同一天自殺──二年以前,1895年2月11日,丁在第二天艦隊全滅前吞下了致命劑量的鴉片。
我的女人,希望妳不要輕視我
馬吉芬終生未婚。回國以後,他在華府養傷之餘,試圖重建他的海軍生涯,在此期間持續與唯一的姊姊莎莉通信;也只有在姊姊面前,他才能卸下大男子漢的武裝, 盡情吐露心中的希望與對將來日子的恐懼。莎莉知道:馬吉芬的樂觀堅強都是裝出來的;也只有在同胞親姊的溫情裡,馬吉芬才承認:從受傷的那天起,他每分每秒 都忍受著劇痛的折磨。她曾目睹:馬吉芬在寫作的時候,一直「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一分鐘也坐不下來──如果他坐下來的話,就會因為左腿上的彈片痛得 無法忍耐。」
才剛新寡五年的莎莉在華府的家中,接到了紐約傳來的弟弟自殺的電報噩耗。僅僅六天之後,強抑悲痛的她便提筆寫了封信給《世紀》月刊的發行人吉爾德,目的只 在叮嚀他:在雜誌裡不要提到馬吉芬是舉槍自殺的。因為家屬只會拿這份雜誌給年邁的母親看,而老人家可能無法承受這麼大的打擊。「我們瞞住了所有細節,」她 寫道:「所以她只會看到那張親愛的臉,如此安詳美麗地在棺木中沉睡──她為何還要知道這些令人心碎的事?……願上帝讓他可憐的媽媽遠離這憂愁不幸罷!」
女人不止為母則強,為姊亦強,為人子亦強。
馬吉芬入殮時身著北洋海軍軍官制服,棺材上覆著一面黃龍旗,墓碑上則同時雕刻著中美二國國旗──黃龍旗還壓在星條旗之上。墓誌銘寫的是:「謹立此碑以紀念一位雖然深愛著自己的祖國,卻把生命獻給了另一面國旗的勇士。」
而墓碑的基座上,則刻著他殊堪玩味的臨終懺悔詞:「一顆破碎的和懺悔的心靈,哦,主啊,希望不要輕視我。」
所有男人,無論挽弓射鵰的一代天驕,浪花淘盡的風流人物,還是汲營奔忙、力竭汗湍的販夫走卒,臨終嘟囔的,卻可能是另一句相似的話:我的女人,我的小女人,希望妳不要輕視我。
(資料採自雪珥《絕版甲午》、陳悅《沉沒的甲午》)
【2014/04/24 聯合報】

從禮記看核廢料

成子高寢疾,慶遺入,請曰:「子之病革矣,如至乎大病,則如之何?」子高曰:「吾聞之也:生有益於人,死不害於人。吾縱生無益於人,吾可以死害於人乎哉?我死,則擇不食之地而葬我焉。」
-------《禮記‧檀弓上》

  禮記檀弓篇內容記的主要關於人的身後之事,這段講慶遺問成子高:「如果您的病再嚴重下去應當如何?」成子高答:「我聽說活著當做對人有益之事,身後亦不當造成別人困擾,我死後找一塊貧瘠不適合耕作的土地葬我吧。」
  一直以來我們被灌輸:「核能是廉價又清潔的電力來源。」這樣的觀念。但是對核廢料的去向總是曖昧曲折,因為無法處理,只能封裝起來等待幾百年後幾千年後放射衰退。蘭嶼住民不願接受:「為什麼要讓廢料汙染我們美麗的家園?」官員再三拍胸脯保證:「安全絕對沒問題。」但是大家都知道他講的是鱟洨話,真的沒問題放他家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果真廉價又清潔嗎?我們只是眼睛閉起來把問題丟給下一代,我們願意給心愛的兒女吃好用好的,再把裝著核廢料逐漸腐蝕外漏的鐵桶拿給他們背著嗎?百年之後,同一時間面對電腦螢幕的這些人(包括我)都已凋零殆盡,只有核廢料不滅。
  人生不過像是一場旅行,來嘗嘗世間種種滋味,不變的就是每個人都終將寂滅。我們縱使沒有把路修得更寬敞平坦,也不必把路挖得坑坑疤疤,丟得滿地工程廢棄物,再期待未來的人能為你收拾。這樣的做法大概不能叫廉價,是缺乏道德和責任。